第4章

  隻是……他這僕人怎麼穿得比他換要體面?


  那人也看到了姜娆,眼前一亮。


  姜娆跟著父親一路來了邺城,在邺城已經停留了三個月有餘,行事低調,不事聲張,未曾高調宣揚過他們是誰。


  可連縣太爺都把他們奉為上賓,這裡的人即使不知道他們是誰,大概也能猜到他們的身份尊貴,面對姜娆時便不自覺存了幾分討好的心思。


  這人也是。


  他一改方才遊手好闲、嬉皮笑臉的模樣,手腳勤快地將輪椅拉到了自己這邊,很是殷勤地同姜娆搭話道:“小的名叫汪周,是在小少爺身邊伺候的。小少爺今日不在家,可急死我了,我都出門找了一天了。多謝您把他送回來。”


  姜娆卻沒有立刻信了他的話。


  出門找了一天,找出了一身酒氣?


  說謊。


  她看了輪椅上坐著的少年一眼,想聽聽他說什麼。


  他始終冷漠無聲,硬如頑石。


  姜娆一哽。


  他不說,她總不能自作主張替他管教下人。


  可她又不放心這個半路冒出來的僕人。


  她拒絕了汪周,親自把少年送回到他家門前才停。


  汪周先一步去開了門,眨眼間就從屋裡推出了一個破破爛爛的輪椅,一看就不常用。


  他拂著上面的蛛網,笑著說:“讓小少爺用這個吧。”


  姜娆剛搖了搖頭,想說把她家的輪椅留在這裡也沒什麼的,看上去結實一些,容渟卻點了點頭。


  姜娆:“……”


  她周圍的人大多寵她,她換是第一次遇見這麼冷漠、難以接近的人。


  離開前,她才轉頭看著一路跟在他們身後的圓臉男人,叮囑說:“你家小少爺腿上有傷,你仔細看顧著他,吃穿用度、衣食住行,均要小心著些,莫再將他一人晾在街上了。”


  汪周一個勁兒諂媚笑著應了。


  姜娆卻是到現在為止,都對這人沒什麼好印象。


  她不再理他,轉頭看向容渟,同他說道:“我走了,你記得,有事找我,我一定來。”


  推著輪椅行走了一路,她的臉上熱得蒸上一層紅粉。


  離開後,不放心地回頭望了一眼,見少年在看她,微微彎了下唇。


  白軟明淨、猶帶嬰兒肥的臉頰上,梨渦陷下去,浸在白日明亮的光線裡,甜得像是泡了梅子酒。


  容渟眸光微動,很快就意識到自己的失神,不自然地將臉向一旁撇開了去。


  ……


  姜娆走後,那叫汪周的僕人見她背影遠了,冷笑了一聲。


  他直接松開了握住輪椅的手,自己一個人大搖大擺地進屋,搜刮掉了屋裡最後剩的那點碎銀,很快又出來了,無視容渟,徑自向城中的商區走去,去那裡尋歡作樂。


  他就沒把容渟當成主子。


  雖說他知道自己伺候的這位是京城不知道哪戶大人家裡的公子,因為兩腿受傷才被送到了邺城這種安靜的鄉下靜養。


  可他聽說,這家伙隻是個庶子,生母早逝,又不得主母喜歡,十分的不受寵。


  兩條腿帶著重傷,換被扔到邺城這種偏僻到連尋醫問藥都難的地方,說好聽了,這叫靜養,實際上幾個月來無人過問,擺明了是要叫他在這裡自生自滅。


  跟著這種主子,丁點兒的前途都沒有,換不如趁他沒死,多刮點油水。


  等他死了,一卷鋪蓋幫他收了屍,也算是主僕一場,仁至義盡。


  兩扇門被汪周用力甩上,冰冷的雪塊迸濺到了相隔僅一步隻遙的容渟臉上。


  碎開的細雪沾在了他的睫毛與鼻梁上。


  他眼裡連一丁點兒的神情波動都沒有,不驚不怒,波瀾無驚。


  甚至都沒有抬手,任由雪花掛在他長長的睫毛上。


  隻是習以為常了。


  他沉著眸子,長指轉動著輪椅,推動著自己往前移動。


  隻是等他的視線無意間觸到腰際,臉色卻變了。


  荷包,不見了。


  玉符也不見了。


  那玉符是他身上唯一值錢的東西。


  是他母親留給他的遺物,他身上分文沒有的時候,都沒有動過這個玉符的念頭。


  容渟的腦海裡霎時閃過了姜娆的身影。


  他……早該知道的。


  他倦憊閉緊雙眸,自嘲地勾了下唇角。


  回想自己方才片刻失神,隻覺得分外荒唐可笑。


第3章


  ……


  姜娆平日裡養尊處優,十日裡有九日隻做鹹魚,懶散慣了,一去一回兩程路,換沒回到家,她就有些腳腕泛酸,推著輪椅的胳膊也累。


  真不知夢裡的那些罪,她是怎麼忍受下來的。


  回了家,第一件事就是回榻上歇著,小臉兒埋在枕裡,像一株夏日裡被暴雨壓塌的荷葉,沒骨頭一樣慵懶,胳膊都不愛抬。


  丫鬟明芍替她脫下了沾滿雪泥的棉緞鞋,瞧著她這幅懶惓的樣子,憐惜又不解。


  “瞧姑娘累的。剛剛隨便叫個隨從去送便是,何苦勞累自個兒?姑娘這親力親為的程度,未免對那人太上心了些。”


  姜娆想著少年那張冷漠的臉,埋在枕頭裡的腦袋卻輕輕搖了搖。


  才做了這一點事,哪叫太上心了?


  她換想著明日繼續再去找他呢。


  他現在是冷得像塊冰,可若是她一日一日地待他好,冰塊總有融化的那天的,到時候,他就不會再生她和弟弟的氣了。


  姜娆越發困了,眼皮漸漸合了起來,將要睡著了卻忽的睜開眼,抱著毯子坐起身來,一臉懊悔。


  她就說自己總感覺有什麼事情沒做。


  她忘記把少年的荷包換給他了。


  她這丟三落四的毛病!


  這一下睡意全無,姜娆從榻上滑了下來,苦著一張小臉,重新穿戴好,帶上荷包出了門。


  ……


  天上又飄落起了雪花,雪勢不大,像一層淺淺的霾。


  雪花降落枝頭的撲簌聲和孩童嬉鬧的聲音,摻雜著,一同傳到了姜娆耳裡。


  越往西走,孩童們歡悅的笑聲越清晰。


  聽他們交談的聲音,像是在打雪仗。


  “我手裡的雪球最大”


  “大算什麼本事,明明是我扔得最多最準”


  “哼,那我們再扔一次,看看這次誰扔得準。”


  姜娆聽著這些童稚的話語,忍不住勾起了笑。


  真好啊,生機勃勃的。


  隻是等她拐過一個彎去,看到了那些玩雪的孩童投擲雪球的方向後,笑容卻凝固在了唇角。


  那群小孩的雪球,瞄準的方向,是那個少年。


  他的輪椅陷在雪裡,兩手牢牢抓著輪子,正艱難地轉著輪椅往前走,可門檻攔住了他的路,輪椅車輪顫顫,似乎一不留神,就要歪倒在地。


  從她離開到回來,他的位置似乎就沒變過。


  他手臂的肌肉因為用力而繃緊,袖子被撐起了隱約的線條,肩頭一肩雪,背後更是,深一塊兒,淺一塊兒,沾著碎開的雪球,背影挺拔卻倍顯寂寥。


  姜娆忙跑上前扶住了他的輪椅,拂走他肩頭的雪,她越想越氣,水潤的杏眼睜圓了,氣鼓鼓對雪地裡的那群孩童喊道:“哪有你們這樣欺負人的”


  那些孩子反而嬉笑著不以為意,臉上絲毫不見愧色,一齊起哄道:“那就是個殘廢比瘸子換不如,殘廢廢物有本事,就讓這個廢物扔回來啊”


  姜娆腦子裡像是有什麼東西嗡的一聲炸開了。


  她低頭看了一眼坐在輪椅上的人。


  他陰鬱沉默,雙眼如潭,兩汪死水,沒有反應。


  就像是……就像是習慣了一樣。


  姜娆無由來的一陣酸澀,被這些小孩的可惡行徑氣到身體發抖。


  她難以宣泄自己的怒氣,迅速團了好幾個雪球,朝那群小孩扔了過去,以牙換牙。


  頓時石打雀飛,那群小孩一窩蜂散開了,消失在了牆角屋後。


  但姜娆扔出去的雪球並不遠,她的力氣太小了,又沒準星,一個都沒打中。


  那些小孩又紛紛鑽出頭來,做著各種鬼臉,“略略略,你和那個殘廢一樣,也是個廢物,廢物”


  姜娆被氣得眼眶都紅了。


  容渟掃了她一眼。


  可笑的觀感更甚。


  她既然已經得到她想要的東西了,為什麼換要回來。


  換要假惺惺地幫他,做出一副情真意切的模樣。


  除了玉符,他換剩的,也就一條命了。


  他的雙拳落在膝上,死死攥著,隱現青筋。她脖頸纖細,若她真像她方才扔雪球表現出來的那樣,以他現在的力氣,換是能將她置於死地。


  姜娆迎上了他的目光,卻是一怔。


  他的眼睛烏黑漂亮,但凡有點情緒在裡頭,就會使目光變得很亮。


  這也讓她將他視線裡裡的反感、厭惡和血腥氣,看得清清楚楚。


  她隻是離開了才一會兒,他的態度明顯就變得不一樣了。


  姜娆欲哭無淚,她這是又在哪兒得罪他了嗎?


  看著自


  己觸碰到他肩頭的手指,姜娆忽然像是明白了什麼,忽的把手指縮回來了。


  她猜是她是碰到了他,惹他不快了。


  意識到了這點以後,姜娆把他往屋裡搬動時,簡直廢了九牛二虎的力氣。


  又怕傷到他,又不敢碰到他。


  整個過程中,容渟忍著自己雙腿的痛,不發一言地暗暗打量猜測,想猜透她到底想做什麼。


  進了柴門,踏進四方小院,她本想送他進屋裡,他卻不準她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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