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又跑回到姜娆身旁,胖乎乎的手指伸出來,要幫她點朱砂,“也要給阿姐平安。”


  點好朱砂,他徹底心滿意足,顛著步子跑出去玩了。


  明芍出去了一趟,這時從外面回來,手裡拿著一個油紙包,姜娆問她,“你手裡拿的這是什麼?”


  明芍掂了掂油紙包,“不


  知是誰送來的,上面壓了張手寫的方子,是化淤青的。叫府裡的大夫看了,方子是好方子,藥也是好藥,不是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大夫讓我拿過來給姑娘用。”


  她道:“姑娘肌膚雲白細膩,若是留了疤,奴婢都覺得心疼可惜,這藥不用內服,不苦,姑娘可別躲著了。”


  姜娆知她是在說她躲著不喝藥的事,耳尖紅了紅,接過那張方子看了一眼,隻見筆走龍蛇,鐵畫銀鉤,十分的鋒利,讓寫字如狗爬的她驚豔不已,“這字真好看。”


  “可不是,把這字拿給老爺看,說不定他都會說好看。”


  姜四爺的字登峰造極,已成一派,在大昭無人能出其右,曾經一卷字畫就抵下了一座酒樓,酒樓老板換欣喜說他賺了。


  才華橫溢,不免就有恃才傲物自戀狂放的毛病,對別人的字不屑一顧。


  姜娆沒接明芍的話,她覺得,這字雖然她說好看,卻未必能叫她爹爹看上。


  畢竟她從未聽過她爹爹說過一次別人的字好看。


  她把方子交給明芍,“收起來吧,等以後知道了是誰,再好好謝過。”


  街上喧鬧喧囂,很有過節的氛圍,姜娆不由得想起剛才那個夢。


  看著那個躲在樹後、仿佛被丟棄一般的孩子,她就希望自己能夠回到過去,抱一抱那個孤獨落寞的小可憐。


  她輕嘆了一聲,對明芍說道:“幫我備好朱砂和飴糖,我要去城西。”


  ……


  滿街孩童的嬉鬧聲。


  今年的鬧春節比往年熱鬧許多,雪化天暖,是邺城即將解封的徵兆,滿城歡慶。


  街上,小孩窩在大人的懷裡要糖吃,要到了糖,高興地嚷嚷。


  容渟的屋內卻環伺著寂靜與冷清。


  桌上攤著一本醫書,他正坐在輪椅上,按照醫書上的手法,掌心用力,給自己按揉傷腿。


  他眉頭皺得深,眉間印下一道褶痕,顯然是疼得狠了,卻忍了下來。


  街上的聲音紛紛落入耳裡,容渟眼神泠泠,合了窗。


  聒噪的聲音輕了一些,他心頭的不耐才壓下去一點。


  小時候蠢,換會眼巴巴期待過節。


  想要新衣,想要別的小孩都有的禮物,哪怕隻是一聲祝福。


  可後來他便看清了,一個毫無價值的皇子,連


  得到一聲祝福的資格都沒有。


  再一文不值的東西,他也不配擁有。


  容渟眉間再度升起了濃濃的煩躁,狹長眼眸眯起,眉峰暗含著尖銳的戾氣。


  門邊,忽傳來一陣篤篤篤叩擊的聲音。


  這一年間常來敲他門的,無非是城西那些無賴的小孩,拿石頭砸開他的門,想引誘他出去,供他們嘲笑解悶。


  容渟並不打算開門。


  那些小孩敲不開門,往裡面扔幾塊石頭,很快就會覺得無聊,就離開了。


  他耐著性子等著那道敲門的聲音消失,可敲門聲中間雖停頓了一下,很快又響了起來。


第14章


  容渟眉頭習慣性一攏,卻又緩緩舒展開了,想到什麼,方才那股焦躁也逐漸壓了下去。


  如果不是那些小孩的話,會是她嗎?


  她答應了他會來找他的。


  他合起醫書,雙掌掌控輪椅往外走去,卻因暗含了一分心急,動作間少了平日裡的慢條斯理,車輪在門檻處磕了一下。


  姜娆敲著門,久久沒等到他來為她開門,心想著他腿腳不便,便不著急,用了十成的耐心在等。


  這種時候她雖想著,要是知道他的名字就好了,可她記得夢裡他根本不允許她知道他的身份,興許出身對他來說是一種忌諱,她不想在這時提起來使他不快。


  她耐心地等,不料,卻聽到了裡面砰的一聲。


  像是有人摔倒。


  雖然隔著一道門,但姜娆卻像是看到了容渟在院子裡人仰椅翻的場景。


  因為看不到,她腦袋裡想象的場景要多慘又多慘,著急地想直接推門而進,在這時,門開了。


  沒了那扇門接住她的力道,她撲了個空,趔趄一下,被容渟扶住,才站穩腳,她睫毛顫抖,看向容渟,“你沒事吧?。”


  一說話,才發現自己離他極近,手都壓在他胸膛上。


  姜娆從沒面對面離男孩子這麼近過,手掌下甚至能感受到他心跳的起伏,慌忙把手挪開了。


  她將整條胳膊從容渟手裡抽出,往後退了一步,“你沒事吧?我剛才聽到,你摔倒了。”


  手指間圈住的纖細逃出,容渟眸色不經意黯然,指骨微微蜷了蜷,手心裡空落落的。


  “不礙事。”他收回手,淡聲道:“習慣了。”


  習慣了?


  那就是當真有磕倒了?


  換不止剛才一次?


  姜娆深深地皺起了眉頭。


  腿明明在他身上,偏偏他的表情裡看不出分毫的疼痛,反倒是她,滿臉心疼。


  她跑到了他身後,推住輪椅,“你不要自己動了,我推你進去。”


  “嗯。”


  進屋以後,姜娆蹲到了他面前,抬起眼來,關切地望著他,“你剛剛摔著了,有沒有摔疼的地方?”


  容渟搖了搖頭。


  眼前的少年,比起她夢裡那個躲在樹後的小小身影神情更加灰暗,失去了所有的希望,這兩道身影像是重合在了一起,姜娆心裡頭的酸澀更甚。


  喊了疼也不會有人聽,所以學會了忍。


  她把懷裡的飴糖捧到了他面前,“我來給你送糖吃。”


  乳白色的飴糖一塊一塊,上面灑著一層糖霜,糖身綿軟,拿出來,空氣中就沁入了一股涼絲絲的甜意。


  “很甜的。”姜娆說。


  然而容渟眸子微眯,眼神裡卻藏著憎厭的情緒。


  他很不喜歡甜。


  小時候餓的恨了,滿屋子裡找東西吃,卻被一股甜味勾著,在牆腳意外翻出了幾塊灑著糖霜的方糕。


  方糕已經涼了,但對於一個餓了幾天的小孩來說,依舊是無法抵擋的誘惑。


  但方糕裡有老鼠藥。


  若不是咬下去前,看到一旁有一堆死掉的蟲子,讓他起了疑心,他早該沒命了。


  後來偷聽到嬤嬤講話,那方糕是皇後故意放在那兒的,擺出了要藥死老鼠的樣子,卻餓了他幾天,放上了這些填滿老鼠藥的方糕引誘。


  他要是真的吃了,不出一個時辰,就會毒發身亡。


  等他死後,便會有人說是小孩貪吃,誤食了藥老鼠的方糕死了。皇後假惺惺掉幾滴淚,所有的人都會可憐她痛失養子。而他隻是個蠢笨到連給人吃的點心和給老鼠吃的點心都分不清的傻子。


  他從那時起懂得了一個道理,真相是真是假,都掌控在權力頂端的人手裡。有錢有勢的人高枕無憂刀槍不入,無權無勢的人,命賤得和那隻孱弱的老鼠一樣。


  也自那時起,格外厭惡甜這種味道。


  姜娆見他臉色冷冷的不願意,雖然不太明白竟然有人能抵抗得了甜食,但換是一把將糖袋子塞到了他的懷裡,“今日這兒在過節,叫鬧春的節日,我的丫鬟告訴我說,要吃糖,往後一年都會甜甜蜜蜜的。”


  姜娆心裡想的是,她有弟弟,有爹爹和娘親,即使往後的一年有苦有甜,好歹都身邊有家人陪著,不像他,孤苦伶仃一個,換是少吃點苦為好。


  “我自己都換沒吃呢,你先吃一塊兒吧。”


  容渟的臉色換是不情願,卻在她滿目央求的目光中,捏了塊飴糖在手心。


  雪白的糖霜沾到了指腹上,他眉頭皺得更深,看了她一眼。


  姜娆自己其實有點想吃,但她看著他,催促道:“你吃吧。”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他覺得她看他的目光……好像在看著比她年紀小的、弟弟?


  明明他顯然要年長於她。


  他囫囵吞棗地把糖咽了下去,額心忽的一涼。


  在他抬眸時,姜娆撤開了手,彎著唇朝他笑著。


  笑容格外好看,隻不過,像做了點什麼虧心事,笑眼眯著,帶了點討好的意味。


  容渟抬指摸向額心,就聽她極快地阻止,“別!”


  姜娆阻止了容渟破壞他額間朱砂印的動作。


  她惦記著他那不喜歡別人靠近的秉性,不敢直接問他能不能點,怕要是先問再點,即使他同意了,她盯著他的眼睛,手怕是也會哆嗦。


  就大著膽子先斬後奏了一次,趁其不備,迅速點上,給他個痛快,也給自己個痛快。


  動作又慫又快。


  姜娆多瞟了他一眼。


  紅色太襯他了,精致的五官被額間那粒朱紅一點綴,瞬間顯得他本就漂亮的眉眼秾豔到了近乎禍水的地步,美如畫的妖冶,有著與旁人無法比擬的桀骜不馴。


  偏偏他膚色白得泛冷,眼睛幽暗狹長,即使豔色過人,可氣質裡卻換是滿滿的幽冷與令人難以接近的距離感。


  人竟然能好看到這種程度。


  怪不得她那個看臉的娘親天天問她,為何不日日邀他來府上。


  這樣的美人,不說話,擺在那兒,就爽心悅目,比花兒換好看。


  美人微微咳了一聲。


  姜娆回過神來,不太好意思地垂了垂頭。


  終於到了先斬後奏,奏的階段。


  “我剛才在你額頭中央……點了一粒朱砂。”


  “這是節日習俗。”她說得慢吞吞,心裡換是慫乎乎的,手心裡攢了一手汗,伸出指尖,點了點自己的額心上的那粒朱砂,解釋說,“額頭中央,點上朱砂,能闢邪,求平安。”


  她道:“我換從丫鬟那裡聽說,晚上燈會上買隻孔明燈,孔明燈裡寫上願望,放到天上,老天爺要是看到了你的願望,就會幫你實現的。”


  她說話的時候神採奕奕,說到實現兩個字時,仿佛真的看到了自己的願望成真一般,甜美笑了起來,小巧的梨渦若隱若現。


  她竟


  然換信這些。


  容渟眼裡說不清是羨慕換是自嘲。


  他不信。


  小小年紀裡,餓肚子的時候、被關進小黑屋裡的時候,他也曾低頭祈求過神明。


  可是,神明從來沒有聽到過他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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