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一摸身上,刀沒了,匕首也沒了。


  氣到跳腳。


  年長的大宮女居然在一旁偷著笑。一臉寵溺的樣子,就像在看自家的熊孩子鬧騰。


  雲昭氣急敗壞。


  正是雞飛狗跳時,殿門“吱——呀”從裡面被打開。


  場面霎時一靜。


  殿中溫暖的燭光唰地倒出來,鋪了滿地。


  光暈中,正正站著一個人。


  “雲姑娘……”茉莉花般的白衣女子雙手絞在身前,怯生生抬眸,“你誤會了,晏大哥他今晚真的沒來我這裡。”


  雲昭冷冷打量她。


  這人生得,實在是一點兒也不像她爹。


  大將軍王的閨女能是這麼一副矯揉造作的德性?


  也許是先入為主的偏見使然,聽著對方這麼說話,雲昭心裡湧滿了惡意的邪火——也不知道具體哪裡不對,總之哪哪都不對!


  “殿下他人很好的,”溫暖暖咬了咬唇,手指攥著衣襟,“雲姑娘你不能這樣隨便冤枉我們。”


  雲昭:“冤枉?你們?哈,狗男女!”


  溫暖暖霎時紅了眼眶:“你怎麼罵人?”


  雲昭冷笑:“我不單罵人,我還要殺……”


  “咳。”


  身後傳來一聲刻意壓低的咳嗽。


  雲昭循聲回頭,隻見宮殿大門緩緩敞向左右,晏南天披一身夜露,長身立在門口。


  他用兩根手指揉著額側,遙遙睨著她,一副無奈的樣子。


  雲昭:“……”


  雲昭:“別以為你不在裡面就沒事了!”


  晏南天大步走向她。


  還未靠近便有凜冽的霜意襲來。


  走近了看,他的玄色大氅上每一縷絨毛都浸得透透的。


  無需言語便能證明,這大半夜他都在外面跑。


  雲昭根本不心虛,她把下巴揚得高高的,冷眼瞥著他。


  “晏大哥,”溫暖暖眼眶紅了又紅,嗓音帶上哭腔,“我解釋了,可是雲姑娘不信。”


  晏南天並不看她。


  他垂眸,定定地,好笑地看著雲昭。


  他說:“我們阿昭好難哄的,不是隨隨便便什麼話都願意聽。”


  雲昭:“?”


  一下子居然分不清他是在誇她還是罵她。


  晏南天微笑著搓了搓雙手,用搓熱的雙手去焐她耳朵。


  旁若無人的樣子。


  “是我不好。”他低下頭,好脾氣地哄她,“我不該讓阿昭醒來找不到我。”


  雲昭:“呵。”


  溫暖暖一臉錯愕。


  這個看似溫潤隨和實則心思深不見底的男人,竟也會像鄰家哥哥一般哄人麼。


  雲昭卻是見慣不怪了,她很不耐煩地晃動腦袋,想把他甩開。


  他在掌心覆上了熱騰騰的真氣。


  不過片刻,她這個冷冰冰泥像就被烘得暖融融的。


  她懶得動彈了。


  “事發突然,下次一定不會。”晏南天趁熱打鐵,“你衣裳穿太少,先回寢殿再說,好不好?”


  雲昭無可無不可:“唔。”


  他順勢攬住她的肩——還記得特意把身上冰冷的大氅翻到一邊,絲毫也不凍到她。


  他帶她走向主殿,眉眼飛揚:“我們阿昭,就隻有我能哄得好。”


  一副志得意滿的樣子。


  雲昭:“……”


  她感覺這個晏南天,好像拿錯了臺本子——就好像溫暖暖是他的情敵,他故意摟著雲昭向對方炫耀示威似的。


  *


  雲昭被晏南天用被褥裹了。


  像隻小雪球一樣,堆坐在床頭。


  他自己也換了一身衣裳,月白織錦的常服,墨發用銀冠束了,整個人清凌凌的。


  他坐到床榻邊,眉毛眼睛裡都偷藏著笑。


  “笑什麼笑!”


  “怎麼,”他微虛了雙眼,“未婚妻在意我,為我吃味大鬧東華宮,我還不能暗自竊喜了?”


  雲昭:“滾!”


  晏南天不滾,反而摟著她笑。


  圓滾滾一隻被褥團子,他也抱得住。


  他邊笑邊說:“方才,我去替嶽母善後了。”


  雲昭:“嗯?”


  晏南天清淺的琥珀瞳眸中浮起一絲冷意:“那名刺客帶著嶽母指使他行刺東華宮的證據,意欲前往禁城告密。你知道,這種事,可大可小。”


  雲昭頓時不困了,雙目灼灼盯著他。


  晏南天也不賣關子:“上了些手段,問出來了,方漸遺的人,潛伏在雲家已有三年多。”


  雲昭點頭:“方狐狸啊!”


  是她爹的死對頭。


  “那我娘的手令……”


  “都送回雲府了,放心。”


  “哦。”


  他這人,辦事向來滴水不漏的。


  借著殿中明亮的燈燭,她淺淺瞥了他一眼。


  他本就挺虛弱,這一趟寒夜出行,更是讓唇色又白了三分。整張臉上毫無血色,近乎透明。


  “昭啊……”他抬手揉了揉她的發絲。


  雲昭把眼瞥到一旁:“幹嘛。”


  “你知道的,父皇病後,疑心甚重。”晏南天輕聲道,“往後或許還要更謹慎一些。”


  雲昭不以為意:“哦。”


  晏南天嘆息:“你這個急脾氣,在外面可要記得收著些。你看,短短一日裡,因為衝動心急,冤枉我幾次了?”


  雲昭強詞奪理:“誰叫你有話不早點說!”


  晏南天好聲好氣同她解釋:“白日你在宮門口,人多耳雜,實在不好細說。我讓你進來,你偏不。”


  雲昭:“……”


  他溫聲道:“我為何失了真氣,你看到那幅字便會知道,你卻跑走了,還把退婚喊得整座九重山都能聽見。”


  雲昭:“……”


  他裝出生無可戀的樣子:“嶽母派人到我宮中行刺,我替她毀屍滅跡不說,還讓整個宮裡的人看我笑話。他們此刻一定還在笑我。”


  雲昭:“……”


  雲昭這輩子就沒向誰低過頭。


  她噘著嘴巴,別扭半天,悶悶道:“三次。”


  晏南天:“什麼?”


  她深吸一口氣:“冤枉你三次。”


  這是回答他早些時候的問題呢。


  “嗯。”晏南天揉了揉她的腦袋,“知道就行。我沒有生氣,反倒滿心愉悅,所以阿昭不需要有歉意。”


  “哦。”


  “以後阿昭再多信我一點,好不好?有疑問的時候,至少,稍微等一等我。”他認認真真望進她眼底,“給我一點時間,隻要我有了力氣,就一定會追上你。”


第6章 光風霽月


  晏南天的攻勢潤物細無聲,哄得雲昭沒脾氣。


  他換了衣裳,身上隻有慣用的淺淡檀香。


  他揉著她的腦袋,姿態親近卻不狎昵,與往日一模一樣。


  雲昭渾身的毛毛刺一點一點軟化,她把下巴擱在膝蓋上,眼珠偷偷打轉。


  她承認是自己冤枉了他。


  但她的心中仍然硌著三塊小石子。


  他抱了別人。他身上有討厭的茉莉味。他用過西殿裡的茶盞。


  就算她親眼看到他跟溫暖暖之間確實沒有半點曖昧,她還是很不爽。


  雲昭任性道:“明知道牽扯我娘,你幹嘛不把那個私生女殺了,偏要帶回來惹我生氣!”


  晏南天嘆氣扶額:“昭啊……我們大繼朝,還有沒有王法了?”


  “你少來!”雲昭口無遮攔,“你家宮鬥的那些事兒多髒啊!一天要枉死多少人!”


  晏南天:“……”


  青梅竹馬就是這點不好,彼此知根知底的。


  他摁著額角,起身,往香爐裡添了好幾勺靜心的香料,深深吸口氣,返回床榻前。


  沉厚的燻香緩緩散開。


  雲昭聞到了一股莊重肅穆的味道。


  晏南天落坐她身旁。


  被褥微微凹陷。


  “阿昭,”他凝視她的眼睛,語重心長,推心置腹,“你與湘陽夫人都被保護得太好了。天真爛漫,直來直去,天不怕地不怕,看不順眼就動手——可是阿昭,殺人不是那麼殺的。”


  雲昭不服:“有什麼不同!”


  晏南天垂眸笑嘆:“不同之處可太多了。你看,我們兄弟之間不論鬥成什麼樣,表面上誰還不是兄友弟恭了?真動手時,要麼借刀,要麼站著正義的高地……總而言之,絕對不可以讓自己變成壞人,知道嗎?”


  雲昭覷著他,陰陽怪氣道:“是呢是呢,我們儲君殿下,從來光風霽月呢。”


  他抬手,毫不客氣地推她腦袋,把她推得一歪。


  他沒好氣道:“我隻怕爬得慢了,護不住你這個闖禍精。”


  雲昭差點兒跳起來:“我!哪!有!闖……什麼……禍……”


  嗓門一開始拔得老高,越說越低,最後一個“禍”字幾不可聞。


  她還是知道心虛的。


  “不許翻舊賬!”她兇狠威脅他。


  晏南天從善如流:“嗯,不翻。”


  嘴上說著不翻舊賬,一雙桃花眼卻分明在細數她這些年做下的各種好事。


  他笑道:“我們阿昭,表面看著兇,其實心地最善良。”


  雲昭:“現在拍我馬屁?晚啦!”


  晏南天:“白日裡氣得要死,也隻是想要把人趕走呢。”


  雲昭冷笑:“你以為我不想殺?你敢不敢把我的蛇還給我!”


  他一聽這話便低低笑了起來,好一會兒,笑得她都快要惱羞成怒了。


  他道:“湘陽夫人當初做得不夠漂亮,這才留下後患。你確定也要這麼莽撞?”


  雲昭眯了眯眼。


  聽他這話音,好像是和自己站一邊的。


  她生氣:“那你不幫我解決!”


  晏南天神色無奈:“阿昭,你以為我為什麼要護著一個野種?”


  雲昭揚了揚下巴,示意他快放。


  他正色道:“溫長空是舉國皆知的獵鯨英雄,他死得慘烈且不明不白,他的妻子至今下落不明生死未知,他的家中僅剩一個孤女溫暖暖。阿昭你想一想,現在有多少眼睛在看著她?有多少人正在心裡同情她?”


  雲昭:“哦。”


  晏南天目光微冷:“溫暖暖當眾向我求助,太多人看見她拿出了大將軍王的信物——我已經盡力壓著消息了,但是紙包不住火,這件事早晚要放到臺面上解決。”


  他嘆道:“此時此刻,溫暖暖若在我手上出了事,阿昭,我不敢擔保兇手可以全身而退。”


  雲昭感覺一股寒意從骨髓深處透出來。


  她有點冷。


  他好像能感知到似的,伸手擁住她,下颌輕抵她的發頂,沉聲道:“若是不想把湘陽夫人當年做過的事情牽扯出來,最好便是安撫了這個野種,當著天下人的面,隻自稱是流落在外的遺珠也便罷了。等到將來進了雲府,還不是任憑你們處置?”


  他一字一句,覆在她耳畔說,“阿昭,絕對不可以,讓自己變成壞人。知道了嗎?”


  她回眸看他。


  隻見他雙眼微紅,像是在用盡全力,剖出心來給她看。


  “……我知道了,晏哥哥。”


  就像他對付他的兄弟們那樣,虛與委蛇,笑裡藏刀麼,她見識過。


  他衝著她笑:“那阿昭是答應我了?不作亂?不疑我?”


  雲昭潦草點頭:“嗯嗯嗯!”


  *


  雲昭揣著心事,一覺睡到大天明。


  她披衣下了床榻,一個笑吟吟的宮人立刻迎上來。


  “殿下吩咐,雲姑娘醒來,第一時間便要向您稟報他的行蹤。”


  雲昭:“……”


  還真就知錯能改啊。


  宮人明顯憋著笑:“陛下召殿下入禁城觐見,大約午後能回來。殿下問雲姑娘,是否還在生氣?”


  雲昭不解:“生氣如何,不生氣又如何?”


  宮人正色道:“殿下交待,若雲姑娘還在生氣,便將他準備好的那位三庶人送過來,任憑雲姑娘處置。”


  雲昭迷糊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那位三庶人”,晏南天他三哥,曾經的三皇子殿下。


  雲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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