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一句話把天聊死。


  他表示遺憾:“我挖得很辛苦。第二次見面不知道該帶什麼禮物,隻好帶個熟人——以為你會喜歡。”


  雲昭:“哦。”


  她注意到他的肩膀上停著一隻蜻蜓。月光下,蜻蜓翅膀微微透著藍,像是凌雲花汁的顏色。


  “我猜到這些都是幻象,你嚇不著我。”雲昭直言,“我來找你,就想問……”


  她語氣冰冷,“主角真的殺不死嗎?”


  他一頓,大笑起來。


  “真是兢兢業業。”他道,“果然作死就是反派的宿命嗎。”


  雲昭點頭:“你說過,我娘想殺溫暖暖的生母,自己會把自己作死。我想殺溫暖暖,也會把自己作死。我試過了……”


  她沉默了一會兒,“結果,傷人傷己。”


  他輕笑出聲:“傷人?你確定?”


  雲昭不想與他爭辯,她對這個人其實毫無信任度可言。


  她直入正題:“你上次說合作。怎樣合作?”


  他的手指輕輕敲擊身側。


  “我可以提供一個思路。”他道,“以表誠意。”


  “你說!”


  他開口,每個字都帶著笑:“既然你殺不了她,你娘殺不了她娘,不如換一換,你試試殺她娘?”


  雲昭震驚:“……你真是個天才反派啊!”


  這個思路目測就有可行性。


  雲昭天生不愛佔別人便宜,衝他揚了揚下巴:“那你說說,你想做什麼壞事?說不定我也能幫上忙。”


  他低低笑起來。


  片刻,抬手遙指屹立大地、直指蒼穹的通天高塔。


  “摧毀它。”他愉快地說道。


  雲昭:“……”


  那是整個大繼王朝,歷朝歷代,傾盡國力建造的通天神塔,別說破壞,哪怕耽擱些許進度都是誅滅九族的大罪。


  更遑論這塔本身便是堅不可摧的神聖之器。


  要能毀了它,這都城大約也得灰飛煙滅。


  雲昭敬畏不已:“你這才是要作毀天滅地之大死啊!”


第9章 話本故事


  雲昭知道這個人為什麼看不上她那點愛恨情仇了。


  跟他想做的大事相比,什麼世家紛爭,什麼奪嫡東宮,根本不值一提。


  那是通天塔!


  大繼王朝存續三千年,通天塔便修了三千年。


  它是立國之本,也是百姓共同的夙願。想毀通天塔,恐怕得先滅皇室,再滅世家,然後殺盡天下人。


  “你這個忙我可幫不了。”雲昭直言,“不會成功的,一點希望都沒有。你這才是真正的作大死。”


  她不屑說謊,不屑給他無聊的安慰。


  “那怎麼辦,”夜風中,黑色鬥篷獵獵拂動,他放聲朗笑,笑得狂妄囂張,“誰讓我是天命注定的大反派。”


  雲昭微妙地感覺自己被冒犯。


  她的驕傲,絕不能容許別人做大反派,自己卻隻是區區一個惡毒女配角——哪怕編故事也不行。


  她眯起雙眼:“那你最好祈禱我諸事順利,好騰出手來助你一二。”


  “祈禱?”他笑了,“向誰祈禱?天上的神,還是人間的太上?”


  這一幕似曾相識。


  眼前這個人分明與晏南天並無任何相似之處,但說這句話時,嘲諷之意卻是如出一轍。


  *


  “父皇!”


  晏南天疾疾起身,雙手置於額上,俯身恭敬行禮。


  禮畢,抬眸望向那位兩鬢微霜、大步走近的中年男人。


  視線微微一觸。


  晏南天立刻垂眸道:“待溫氏醒來,兒臣定會第一時間稟告。父皇龍體為重,且先歇息吧。”


  中年皇帝無所謂地一擺手:“無妨。”


  他虎步走近,瞥向病榻上昏睡的溫暖暖。


  皇帝臉上看不出喜怒:“就為這麼個女人,和你的儲妃鬧成那樣。”


  晏南天低低地回:“兒臣不敢。”


  “不敢?”皇帝哼笑,“你親家母都氣到出手傷人了,你還不回東華宮好生安撫小雲昭,留在這裡作甚!就這麼生怕這女子再有個閃失?”


  晏南天急急欲辯解:“兒臣……”


  皇帝揮手打斷:“得了。自你踏入永和宮,眼睛就粘在這女子身上,未曾挪過一寸!”


  晏南天神色微窒:“……父皇教訓得是。”


  “你呀你!”皇帝虛虛指點著他,“莫要忘了雲氏與湘陽氏為何偏向你!當心自毀長城!”


  晏南天眸中掠過一絲細微的屈辱。


  皇帝看在眼裡,神色不顯。


  他擺手道:“罷了。我晏家的男兒,如何能叫人拿捏一世?這女子既是雲氏血脈,成婚後一並納了便是,也算佳話。”


  “是。”


  “隻是後院有得你鬧騰!”皇帝像個尋常父親那樣,往錦榻一坐,抬手拍了拍身側。


  晏南天上前,虛虛落坐半邊。


  皇帝嘆息:“當初的秦妃,亦是個無法無天的性子。當年便因妒生恨害死你生母,後頭又作惡多端,連累老三一起犯錯!”


  晏南天低低苦笑了聲:“兒臣已不記得阿娘的樣子了。”


  皇帝更不記得。


  皇帝嘆了口氣,拍了拍他的手背,語重心長道:“女子耽於情情愛愛,行事不知分寸,不知輕重!娶妻不賢,終是禍。”


  “是。兒子明白。”晏南天低垂著眼睛。


  皇帝見他實在神思不屬,甚至都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知曉“親家母出手傷人”,不禁笑著搖搖頭,抬手拍了拍他的肩。


  “人醒了記得先問樓蘭海市,莫要隻顧著兒女情長!”


  “是!”


  皇帝滿意地嗯一聲,雙手撐膝起身,擺擺手,示意晏南天不必相送。


  “恭送父皇。”


  許久,晏南天緩緩起身抬眸,唇角微勾。


  老三會敗,很大一部分原因正是宮中治理得如同鐵桶一般,水潑不進。


  不像自己,東華宮早晨發生的事,中午之前必定已呈到父皇案上。


  多叫人放心。


  *


  雲昭跳下石柱。


  抬眼一看,侍衛長老老實實站在一旁,手扶在腰間刀柄上,神色緊繃。


  見她離開危險處,他悄然松了一口氣,肩膀略微垂下。


  “老趙!”雲昭問,“你見過鬼嗎?”


  侍衛長不知道她想作什麼妖,謹慎回道:“雲姑娘,世上並無鬼魂。”


  “哦。”她又問,“那你見過能制造幻象的妖魔嗎?”


  侍衛長:“……也不曾聽聞。”


  她不問了,踢踏著舊日庭的碎石往回走。


  剛回到東華宮,便有一名暗衛悄然跟上侍衛長耳語。


  他聲音壓得極低,奈何雲昭耳朵靈。


  她隱約聽到暗衛稟告:“屍體被掘走。”


  雲昭:“喔?!”


  一個用幻象裝神弄鬼的家伙,竟然真刨了晏南天埋的人?


  這裡可是九重山。


  *


  輾轉半宿。


  次日醒來已是午後,雲昭發現窗榻旁的矮案上面多了薄薄一小沓宣紙。


  不用看也知道,定是晏南天送回來的。


  “他這麼闲。”


  雲昭撇著唇,往窗邊一坐,把紙張拿到眼前看。


  紙上密密有字,字跡疏狂,段落之間落筆有明顯不連貫,一看就知道是抽著空斷斷續續寫下的。


  居然是個話本故事。


  雲昭心情復雜。


  晏南天答應過她的事,的確從來不曾失言。


  說要給她寫話本,這便寫來哄她了——他知道她不安。


  她抿住唇,低頭慢慢看。


  他寫得匆忙,字裡行間並不講究,行文沒有任何修飾。


  筆觸平淡疏離地講述了一個狐的故事。


  雲昭一開始看得並不仔細,漸漸便讀了進去。看完末頁,心下一陣悵然。


  放下宣紙,怔忡望向窗外。


  故事中,久病未愈的女子與俊秀夫君相依為命。


  他們擁有一個溫馨舒適的小院子。他半日奔波在外,掙錢替她買藥,另半日陪著她,做她喜歡的事情——種花,養雀,剪紙。


  他每一日都要反復叮囑她,外面風大,千萬不可以離開家。


  他給她講外面的事情。


  轱轆作響的是水車,楊老漢每過一會兒就在那裡幫鄉鄰打水;隔壁虎娃兒家養的那群鴨子每日自己出門下河遊泳,然後帶著鄰居家的另一群鴨子一塊兒回來;吱呀響的是糖車,雜貨郎又到鎮上去賣貨。


  她對他極其依戀,他不在家,她便坐立難安。


  她想出去,他總是不允,並且很嚴肅地逼她答應絕對不出門。


  終於有一日,他過了慣常的時辰還未回。


  她背棄了承諾,推門而出。


  隻見秋風掃過,村落一片荒蕪。


  水車殘破,坍塌在河中,半邊已經泡爛。鄰裡破敗,院門傾斜。吱呀響的是卡在槐樹上面的破板車,嘎嘎叫的不是鴨子而是樹上的烏鴉。


  周遭每一間院子裡都有發黑的血跡,四下倒伏著枯骨。


  她的腦海裡閃過凌亂的記憶。


  一隻狐妖闖入村莊大開殺戒。那一個個熟悉的人,楊老漢、虎娃兒、雜貨郎……他們都被殺死啦!


  地下血泊如鏡,照出一張臉,正是她俊秀的夫君。


  他殺向她,她昏了過去。再醒時,忘記了所有。


  原來他是狐。


  難怪他不許她離開家。


  他待她百般好,都是騙人的。


  再好,都是騙人的!


  她回到家中,在枕頭下面藏了一把剔骨尖刀。


  他回來時,心情很好。


  他說已經找到了醫她的藥,她的病很快就能好,到時候他帶她遊歷四方,去鎮子,去大城,去京都,去洛陽。


  她哭了。


  他心疼地擁抱她。


  他的身體忽然一震。


  她把尖刀捅進了他的心髒。


  血泊越聚越多,照出他俊秀的面容。


  他跌倒時,還記著先扶了她一把,然後倒摔向後,不撞到她。


  “藥在爐上……能治……桃木劍傷……”


  他死了。


  桃木劍傷?胸口的“病”又一次發作,一陣陣劇痛。


  她發現不對了,狐妖殺人那個晚上,血泊中照出的是他俊秀的臉,那狐呢?


  狐……


  狐在他身前,被他捅了一劍。


  他不知為何沒有殺狐,大約是狐重傷後懵懂忘事,讓他狠不下心。


  他原諒了她。


  他明日或者後日就可以帶她離開這裡,去鎮上,去大城,去京都,去洛陽。


  “……”


  雲昭恨恨道:“末流話本!”


  她隨手將這沓宣紙臉朝下拍向桌面。


  隻見紙張背面赫然寫著幾個字。


  [你說隻看末流的]


  雲昭:“……”晏南天他是個腹蟲嗎!


  她吸一口氣,將這一頁掀開。


  隻見另一頁背面也寫了幾個字。


  [不要離開家]


  她往下翻。


  [阿昭]


  [昭昭]


  [等等我]


  [不要離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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