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湘陽大小姐突然鬧起了任性脾氣,非要在婚前與雲滿霜見個面。


  她很不高興,要親自和雲滿霜一起在婚前學會“人事”。


  嚴嬌不得不愁眉苦臉替自家大小姐安排。


  雲滿霜雖然覺得不太妥當,但是既然媳婦堅持,他當然……也想媳婦。


  於是他和嚴嬌一起敲定種種細節,自己把自己送進了坑。


  怕他太過緊張,嚴嬌請他先飲了些酒。


  夜裡燈火全滅,隻在外間點著雲昭和大反派兩隻蠟燭。


  燭火幽幽,帷幔裡的雲滿霜似乎有些頭疼,他的影子一直不安地晃動,一直在摁揉額角。


  暈沉沉間,一角烈火般的裙擺進了屋。


  熟悉的香味襲來——那是他曾聞過寥寥幾次,卻已經刻入骨髓的氣味。


  “湘陽姑娘……”


  她柔聲嗯一嗓子,合身進了帷幔……


  嚴嬌。


  次日,嚴嬌哭哭啼啼跪在地上,意有所指地控訴雲滿霜認錯人,硬拉她上榻時,他隻冷冷逼視她。


  雲滿霜總算還沒傻到家,他知道自己遭算計了。


  他扔給她一袋錢。


  他警告她,這一輩子都不要出現在他和湘陽面前。


  否則他必親手殺了她。


  年輕的雲滿霜,終究還是太年輕。


第33章 風光大炸


  雲滿霜是個穩重內斂的人。


  即便暴怒到了極點,他也隻是捏緊雙拳,冷冰冰讓嚴嬌滾。


  袖口拂過紫檀木桌,一頁宣紙晃晃悠悠飄到地上。


  湘陽秀曾經在很靈驗的香山寺算過命,說是命中注定隻有一個閨女,於是她讓雲滿霜提前給女兒想名字。


  他寫了個“昭”,卻被一筆劃掉,對方回了個“暖”。


  雲昭知道那是嚴嬌冒充湘陽秀回的信——她自己生的女兒就叫溫暖暖。


  真是讓人怒火中燒。


  一夜過後,雲昭附身的這支蠟燭還剩下半根。


  她兇猛地搖晃身軀,把矮墩墩的自己從燭蠟中間拔出來,蹦下燭臺!


  “噗通”一聲摔向地磚,打了兩個滾,揮擺著小火苗,“呼”地燒向那頁宣紙。


  豆大的火焰烙在“暖”字上,把它燒成一個漆黑的大洞。


  雲昭還是不高興,呼嗡燒過一圈,隻留下自己的“昭”。


  於是整張紙上就剩個昭字,邊上黑黢黢一個框。


  *


  場景一變,換成了一處鄉間客棧。


  嚴嬌連夜在燈下給湘陽秀寫了封信。


  寫得情真意切,感人肺腑。


  大意便是自己與姑爺不小心互生情愫,自知對不住湘陽秀,趁著尚未釀成大錯,她決定離開這裡,遠走他鄉,絕不成為妨礙。她會永永遠遠在遙遠的地方為他們祈福,願他們夫妻恩愛,白頭偕老。


  她故意在信紙邊緣留了雲滿霜的信物痕跡——那是他讓她交給湘陽秀的,被她截留在手上。


  嚴嬌的算盤打得挺好。


  她了解湘陽秀,像那種高傲得不行的大小姐,看到信必定會冷笑著把她接回去,大張旗鼓替雲滿霜把她給納了。


  雲滿霜有錯在先,隻能硬吃啞巴虧。


  那兩個人,一個死要面子,另一個不長嘴。隻要她進了雲府,有的是挑撥離間的機會。


  可惜嚴嬌運氣不夠好。


  湘陽秀的人還沒來,倒是先被雲滿霜的親兵給找到了。


  那幾個五大三粗的士兵把她拎出客棧,找了條南下的貨船一塞,給她直接扔到了幾千裡外。


  路上錢袋還掉了。


  在她最狼狽、最無助的時候,一個面若銀盤、笑容親切的大姐向她伸出手。


  那隻手又軟又暖,把她扶進家門,給她食物和水。


  溫長空的妻子,陳家二娘。


  *


  雲昭都要氣死了。


  大反派抬手敲了敲她的肩膀。


  雲昭:“嘶。”


  她這輩子沒見過這麼硬的骨頭。


  他動作看著散漫,拎著指骨慢吞吞往下敲,力道卻大得嚇人——肩骨都快給他戳穿了。


  這位曾經的魔神似乎並不知道自己手有多重,他順手就把敲她肩骨當成了某種信號。


  他敲一下,眼前光影就變一下——跳過大段大段沒有意義的畫面。


  嚴嬌嫁給溫長空之後,日子過得很不好。


  那個男人平時倒沒什麼,但隻要一喝酒就會變得粗魯暴躁,指著她鼻子不幹不淨地罵,怎麼難聽怎麼罵。


  他罵她當表子立牌坊,罵她一個破鞋假清高,還罵她不如秋嫂那條老母狗。


  帶著酒氣、臭味燻天的唾沫星子濺她一頭一臉。


  他能一夜不睡,指著她罵,熬得她苦不堪言。


  她知道他是故意的,他不想遵守約定了,他想碰她,但顧忌著她召喚龍鯨的能力,又不想真正跟她撕破臉。


  他想逼她自願。


  她當然不願,但她也需要利用他的名氣,做自己將來回歸京都的籌碼。


  她隻能忍。


  一夜一夜忍耐著這個男人口臭和辱罵,咬著嘴唇,搓著衣角,捱著日子,盼著將來。


  溫長空把她當成一件光鮮亮麗的衣裳。


  他總是逼她應酬那些狐朋狗友,他們肆無忌憚打量她,說下流葷話,她還得陪著笑。


  他總是吹噓自己把錢全都花在她身上,給她保養得水嫩光滑。


  那些人尋機摸她手,她也隻能咬著唇忍下。


  其實溫長空在外面吃喝嫖賭大手大腳,給她的花銷十不足一。


  一年又一年,她忍著、盼著、熬著、捱著……


  多難啊,每天吃的住的,還比不過當初湘陽秀養的狗。


  身上總有魚腥味,怎麼燻香都去不掉。


  溫長空總能把虱子臭蟲帶回家。


  為了將來的好日子,她隻能苦苦忍耐,苦苦煎熬。


  終於,溫長空成了舉世皆知的獵鯨英雄。


  聽聞皇帝陛下準備安排溫長空入京受賞。


  她的機會終於來了。


  她青春貌美,她容顏依舊,她很快就能站到世人都看得見的地方,成為萬眾矚目的奇女子。


  所有人都會知道她曾有一段不幸的過往。


  她是身不由己的可憐人,是慘遭迫害的小通房,她不貪戀金錢權勢,帶著女兒在外面悽苦飄零。


  她與溫長空的婚姻是假的,他隻是給她一個庇護所,把她當作親妹子。


  她的容貌就像十六歲一樣美,她的出現,必定驚豔雲滿霜眼球。


  “時間就是最好的武器!湘陽秀如今人老珠黃,腦子又蠢,拿什麼跟我比,拿什麼跟我爭!”


  雲昭肩又一痛。


  場景變幻到最後一幕。


  嚴嬌被救下屠龍柱,當她聽到晏南天被人喚“殿下”時,指甲都掐進了手掌心,眼底興奮得直冒光。


  雖然過程曲折,所幸結果都一樣。


  她煎熬了這麼久,終於盼到了頭。她終於可以在萬眾矚目之下回到京都。她經受的這些苦難,必定會讓人加倍憐惜。


  她終於熬到了這一天,榮華富貴,近在眼前!


  大反派總算沒再敲雲昭肩膀,他緩緩俯身,停在雲昭耳側。


  他語氣遺憾:“人家捱了這麼多年,就等結局大團圓。”


  “是呀,”雲昭裝模作樣地感慨:“她捱得那麼辛苦,那麼不容易,好不容易摸著希望,竟然死在黎明前——反派怎麼這麼壞!”


  大團圓結局,就這麼被自己一箭給射沒啦。


  反派行徑,殺人誅心。


  雲昭笑了起來。


  一開始低低地笑,漸漸越笑越開懷。


  她字正腔圓道:“當別人認定我是反派,我一定真的是。當別人指責我惡毒,我就必須更惡毒。”


  *


  幻象消失,海風拂過雲昭的頭發。


  她目視前方,感慨地說道:“京都的人,背地裡都說我娘湘陽秀是個飛揚跋扈的惡女子,說她氣死了我奶奶。”


  陳小太監淚流滿面:“……”


  聊完眾神八卦,又來大戶人家後宅陰私嗎?知道太多,會死很快啊!


  雲昭笑眯眯偏頭望向他:“我娘其實是被冤枉的,你知道氣死我奶的人是誰嗎?”


  陳平安一點兒不想猜。


  雲昭自問自答:“是我啊。”


  陳平安:“……”


  “那會兒我奶挺喜歡我,總是把我抱去她的松鶴堂。”她搖晃著小腿去夠身側的浪花,“我食不得花生,誤食了全身會發紅,還喘不上氣兒。我奶就總喂我吃,她說多吃吃就會好了。她還說我娘沒用,隻一味嬌慣,都把我慣壞了,連個花生都吃不得。”


  “哎唷,那哪兒行!”陳平安急了,“後來呢?”


  “我奶也不是心壞,她就是不喜歡我娘,凡事一定要跟我娘對著幹。”雲昭嘆氣,“要是我娘喂我花生,她指定就不讓我吃,還得反過來罵我娘。”


  陳平安也不知道該怎麼說了。


  雲昭又道:“那時候我還小,我奶總在我耳朵旁邊說我娘壞話,我一轉頭全告訴我娘。後來有次她們吵得厲害,我娘就把我奶背後說的那些都抖落了出來。我奶氣壞了,她說我娘在背後一定編排得更難聽,讓我當著大家的面全都說出來。”


  她搖了搖頭:“可是我娘從來不在背後說人,她看不慣誰,都是當著面說。我就這麼實話實說,把我奶氣得夠戗。”


  陳平安久聞湘陽夫人的惡名,此刻聽她這麼一說,不禁有些感慨。


  雲昭道:“我奶覺得丟了臉,在那之後就不怎麼愛出來走動,剛好又犯舊病,沒幾年就去了。我娘得罪人太多,也不知道誰開始傳的,仿佛一夜之間,她就變成了氣死我奶的不孝兒媳婦。”


  “哎呀!”陳平安拍大腿,“這可真是太冤枉人了!”


  雲昭笑笑地偏頭看他:“你知道我奶臨走之前說了什麼嗎?”


  “什麼?”小太監亮晶晶眨著眼。


  雲昭垂下眼睫:“她說她學會了一個道理。”


  “什哞?”遇風雲終於忍不住接嘴了。


  “事無不可對人言。”雲昭道,“如果一句話當著別人的面不敢說,那就絕對不要在人背後說。”


  陳平安嘆了口氣:“惦記著這塊心病哪。”


  到死都沒忘。


  “然後。”雲昭面無表情,“我奶顫巍巍抬起手,指著我娘,把她當面罵得那叫一個狗血淋頭。”


  陳平安:“……”


  遇風雲:“……”


  陳平安撓頭:“咳,咳,您奶奶,屬實是個妙人。”


  雲昭雙眼彎成兩道小月牙,不動聲色抬起手,用小指挑去落到臉頰的浪花。


  “我奶罵高興了,笑著走的。我娘也笑著回她嘴,她們兩個算是和解啦。後來提起這事,大家都笑。”


  遇風雲搖頭笑嘆:“哞吼吼!”


  陳平安裝模作樣撩起袖子擦眼淚:“挺好,也整挺好!”


  雲昭悠悠望向遠處。


  她沒告訴他們,阿奶最後還留下了兩句話——滿霜不要納小妾,昭昭不要吃花生。


  這位倔強的長輩,走之前終於放下了兩大執念。


  雲昭眯起雙眸,心下微冷。


  她暗忖:‘阿爹當年是被算計的,見著那對母女厭惡都來不及,怎麼可能偏心偏寵?他又怎麼可能不顧奶奶的遺願,把那對母女接進雲府,讓奶奶在九泉之下不得安生?’


  這其中,怕是有鬼。


  陳平安偷瞄著雲昭,拐彎抹角道:“您這可真是,出生頂頂好,家中也和睦豁達,享不盡的福氣在後頭……”


  別想不開硬要搞事啊啊啊。


  雲昭點頭:“你又提醒我了!江東離臨波府不遠,可以到外祖家找幫手!”


  陳平安:“……”


  他艱難地咽口水:“那個,太上廟底下有很多封印,強行破開那些封印,動靜會非常非常大……不可能瞞得住,真的不可能!”


  雲昭擺手:“這你不用操心,你就帶著遇風雲挖出魔神骨灰壇就行。”


  陳平安呼吸困難:“還要讓龍鑽地?”


  “不然呢?”雲昭理所當然,“他這身板不就正適合打地洞?你看他多像個蚯蚓啊,蚯蚓外號不就叫地龍?”


  陳平安淚流滿面:“……那樣會地動山搖,一下就被人發現啦!跑不掉,真的跑不掉!難道你還能讓所有人都聾了,瞎了不成?潛不進去,根本潛不進去!絕對不可能!”


  “說了不要你操心。”雲昭擺手。


  陳平安委屈死了,擰著雙肩悲憤道:“小命都要交待了,能不操心嘛!”


  “你放心,交待不了。”雲昭很好心地安慰他,“太上殿不是有十座嗎?這才炸一座,哪跟哪!後面還有九座等著你。”


  陳平安:“……”


  安慰得很好,讓人情緒穩定——穩定想死。


  遇風雲抖了抖龍須上的水:“前面便到江東了。”


  湘陽氏的地盤。江東。


  *


  雲氏府邸佔了一座山,湘陽氏則給自己建了座城。


  湘陽不夜城建在江中三角洲,東西各有四座飛練般的緞雲橋與外界相連。


  遙遙望去,這座城就是一顆嵌在廣闊江心的光華璀璨的夜明珠,江水經過那裡,染上香與色。


  半江寂寂,半江浮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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