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孫也的神情盛滿了擔憂,啟唇問道:“阿姁,你到底怎麼了?”


  阮安用衣袖拭了拭眼角的淚,深吸了口氣,語氣略微恢復了平靜:“過幾日我要帶阮羲離開蒙陽郡,到時會把你託付給郡守,你住在人家府上,切莫頑劣,要記得好好聽郡守夫人的話。”


  孫也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眸,急聲問道;“為何要離開?你要去哪兒?”


  阮安沒再回復他話,隻緘默轉身將之前用來包覆辎重的布袋都尋了出來,立即就開始收拾起行囊來。


  她跟這個時代所有的平民百姓一樣,有著最傳統的思想。


  霍平梟既是在邊疆戰死,也未成婚,亦沒有任何子嗣留下。


  她便單純的想帶阮羲去長安,給男人留個後。


  阮安決定先帶阮羲去長安熟悉熟悉那裡的生活,再想辦法接觸上霍家的人,依著形勢行事,讓阮羲慢慢同霍家的人認親。


  當然如果孩子不適應那裡的生活,她也會尊重阮羲的想法,再帶他回到熟悉的嘉州。


  *********


  次日,阮安帶著孫也和阮羲來到蒙陽郡的治所官邸。


  阮安曾為蒙陽郡郡守的妻子療愈過疾病,是以當郡守聽聞她想去長安尋親,便特意往長安寄了封信,拜託一位黎姓的京兆少尹對她和阮羲多加關照。


  “本官在長安有個舊友,他也是劍南嘉州人士,這人名喚黎意方,現下在長安任京兆少尹一職。”


  巧的是這郡守的舊友黎意方,幼年也曾在她和孫也之前居住過的犍為郡生活過一段時日。


  阮安暗嘆,這黎意方年僅二十五歲,在長安城也沒什麼背景,就已經是朝中的四品大員了,還真真是個青年才俊。


  甚而,這人的經歷簡直和阮安此前編造的那未婚夫有許多重合之處。


  除卻順利入了京兆官廨,黎意方還跟她那莫須有的未婚夫一樣,都有個寡母,且他也是在五年前隨母遷往長安,並在那兒專心地備戰科考,還苦心經營了許多的人脈,終於在皇城腳下站穩了腳跟。


  阮安聽聞黎意方母親的身體不好,便在嘉州特意購置了一顆昂貴的千年老參,準備將它送予黎母補身。


  長安的戶籍管理很嚴格,她去了那地後,也隻有三十天的暫住期限,等過了這個時日,一旦拿不到過所的契書,她和阮羲就要被官兵拿著流杖逐出城門。


  所以她到了長安的第一件事,便是要去尋這位黎大人,同他好好地打聽打聽過所的事。


  *******


  待將孫也將來的生活安頓好,那蒙陽郡的郡守給阮安僱了輛車馬,還配了個人高馬大的鏢夫,護送她們一路來到長安城南的啟夏門。


  阮安第一次來到這繁華的帝都,卻依舊穿著一襲粗布襦裙,扮成了個老婦的模樣。


  她和阮羲與外來的別郡百姓一起排隊,等著被守城官兵查驗身份。


  半途一官兵在搜她隨身背的包袱時,發現了她要帶進長安的那根老參,便厲聲制止:“你這是在走私藥物,這根山參不能帶進城內。”


  阮安隻帶了一顆藥參,份額遠遠沒達到那官兵口中所說的走私藥物的程度。


  她清楚這官兵應當是個見錢眼開的,見著這顆山參的價值不菲,就想將它私扣。


  阮安持著烏木鸩杖,故意清咳了數聲,那副故扮老態的容貌也顯露了幾分憔悴,她央求道:“官爺…我這個老太太年紀大了,身體又不好,這顆山參是給我續命用的,你行行好,就放我們進去吧。”


  那官兵聽罷,蹙起了眉頭,剛要擺出一副公事公辦的嘴臉,卻覺自己的袖口竟是被一隻小胖手拽住——


  他不耐地低首看去,正對上阮羲那雙淚意汪汪的清澈眼睛,小奶團子丁點兒大,模樣生得極為漂亮,他穿得衣衫雖不新,卻很整潔。


  孩童那可憐汪汪的眼神竟是讓那官兵起了幾分惻隱,這時卻聽阮羲又嗡聲嗡氣地對他央求:“叔叔,我爹娘都去世了,是外婆一個人將我拉扯大的,她身體又不好,嗚嗚嗚,我們沒有要走私藥草的壞心思……”


  阮羲很快哽聲抽泣起來,惹得周遭的百姓皆往他們的方向看去。


  男孩眼眶裡的淚水跟金豆豆似的,撲簌簌地直往下掉,苦苦哀求:“叔叔,我不能再沒有外婆了,她就指著這顆人參續命,求您…求您行行好,放我們進去吧嗚嗚嗚……”


  -“這懂事的孩子真可憐,就剩個外婆相依為命了。”


  -“是啊,一根山參而已,何必難為那位老人家。”


  -“那根山參雖大,可按斤兩,也沒到走私藥物的程度吧?”


  阮羲仍仰著小臉兒看著他,烏黑的眼裡淚意漣漣,看得周旁的百姓心都軟得一塌糊塗。


  那名官兵也自是聽見了百姓們的議論聲,又知新上任的黎少尹經常暗查民情,規矩多得很,他沒必要因為一根人參,在這件事上栽個跟頭。


  最後隻得暗自咬牙,放阮安和阮羲進了城門。


  等阮安牽著兒子的小手,進了城門後,低眉卻見,阮羲的小肉臉上雖仍掛著兩道淚痕,可那烏黑清澈的瞳孔裡卻沒半分悲傷的神情。


  這孩子真是一點都不像她。


  阮安很早之前就發現,阮羲簡直就是個小笑面虎,他很討人喜歡,可別人卻不知,這小豆丁專擅示弱賣乖,利用旁人的心理博同情,以此來達成自己的目的。


  這麼小就有如此心機,倒是隨了霍家的人。


  霍阆素以心黑聞名,霍平梟雖為軍將,卻也是個極有心機的男人。


  阮安不得不感慨,這血緣還真是件奇妙的事。


  明明阮羲沒在霍阆和霍平梟的身邊長大,可這孩子卻隨了他阿耶和生父的某些性格。


  見娘親盯著他看,阮羲轉了下小腦袋,嗓音清亮地問道:“外婆,我們是不是要去見那黎叔叔啊?”


  男孩很聰明,在外面從來都不會喚她娘親。


  阮安從袖中掏出了塊軟帕,微微俯身給兒子擦了擦面上的淚痕,溫聲道:“不急,我們先吃頓好飯,再去見黎叔叔。”


  *******


  長安適逢五月,甜馥的榆荚在夾雜著酒氣的坊巷市集中盛飛。


  京兆府廨坐落在光德坊的東南隅,阮安適才打聽了一番,得知黎意方下午去了趟西市署,她掏了些銀子,已經求人將她和阮羲到長安的事告知了黎意方。


  黎意方仍有公務在身,阮安和阮羲便在西市署不遠處的一家畢羅店歇腳,順帶和孩子看一看這長安城的風土人情。


  小廝很快端來了阮安給孩子點的櫻桃畢羅和清茶。


  阮安此前從未來過長安,卻覺這皇城腳下果然是不一樣,不僅街道比嘉州的各個坊巷寬敞,道路的兩側亦種植著槐、楊、柳、榆等高聳葳蕤的樹植。


  青槐夾馳道,垂楊十二衢。


  骊國盛行佛法,阮安稍一抬首,便可見遠方朱紅大牆縈著的那些高聳寺塔,單這一個光德坊,就林立著勝光寺和慈悲寺兩個大型寺院。


  天色漸昏,西市的街景也愈發繁華熙攘。


  有許多衣香鬢影,濃施粉黛的姑娘們從旁嬉笑著走過,無人留意到扮成老者的她,和過分安靜,似在思忖著心事的阮羲。


  “篤——”


  遠方傳來佛寺暮鼓之音,阮羲這時用小手拽了拽阮安的衣角,示意她往身前看去。


  卻見一個身穿品綠革帶公服,戴折上巾,著六合靴的青年走出西市署,正往他們的方向款款行來。


  男人的樣貌生得骨秀修斂,氣質清朗卻不失為官的凜然,眉宇間帶著股端方自持的正氣。


  人如其名,阮安頓時認出了他的身份。


  他應當就是與她虛構未婚夫人生經歷一致的京兆少尹——黎意方。


第12章 12


  -“那老婦人是他娘親嗎?”


  -“那小孩看上去,也不像那官爺的兒子,兩個人生得不怎麼像啊。”


  黎意方的相貌出眾清俊,又穿如此凜正的官服,一路往阮安方向行來時,自是引起了路人的側目和議論。


  阮安觀黎意方的神情,也覺出他應當是認出了她們“祖孫”二人。


  一想到剛見面,她就給黎意方添了些麻煩,讓別的女郎都誤解他已有家室,阮安頗覺赧然,趕忙先從案前站起了身。


  男人卻先她開口,嗓音低沉清冽,宛若玉磬,問道:“您就是,向郡守在信中說的那位鈴醫阮姑吧?”


  黎意方對人的態度溫和,舉手投足間都透著君子的修養,但眉宇間卻蘊著股淡淡的疏離,這人年紀輕輕的,卻有種中年男子才有的剛正凜然的端方氣質。


  阮安暗覺,這位黎少尹的仕途定會光明坦蕩,隻是他年歲尚輕,等男人再歷練個幾年,升任為主官京兆尹指日可待。


  阮安頷了頷首,溫聲回道:“我和我這外孫初來乍到,麻煩黎少尹了。”


  “不麻煩。”


  黎意方說罷,順勢看向阮安身側的阮羲。


  小男孩一見到他,就對著他溫朗一笑,那雙璨若曙星的烏亮眼睛,也隨著笑意變成了如月牙兒般的兩彎形狀,胖嘟嘟的臉頰還泛起了兩個小酒窩。


  “黎叔叔好~”


  阮羲奶聲奶氣地喚完,一旁路過的百姓也不禁往這漂亮男孩的臉上多看了幾眼,那張乖順可愛的臉簡直要將路人的心都看化了。


  黎意方不禁微怔。


  他不是個喜歡小孩的人,一向覺得他們吵鬧且不安分,可如阮羲這般乖巧可愛的孩子,任誰都討厭不起來,更何況與那從嘉州遠道而來的阮姑也是個慈眉善目的老太太。


  黎意方被男孩明媚的笑容感染,略微卸下設防,嗓音溫和地對著阮安道:“這裡講話不方便,我們換個地方再談。”


  天色漸暗,阮安和阮羲跟著黎意方尋了家酒肆,眾人在雅間落座,亦簡單地用了些飯菜,阮安不想太麻煩黎意方,先來同他見面,也隻是想同男人半真半假地說明一番自身的情況。


  黎意方耐心地聽著,阮安也將一早就備好的老參掏出,她將它遞給他,嗓音和煦道:“我聽說你母親身體不太好,便尋了根成色不錯的山參給她補補身子,這上了年紀的人啊,身子骨大不如前,可需要這些厚補之物經常補補元氣呢。”


  黎意方卻擺了擺手,沒有收下那根山參,淡聲道:“我與向郡守私交甚篤,他既寫信拜託我照顧你們祖孫二人,這根人參我便不當收,還是留著您老人家拿去補身吧。”


  這話聽上去不像是假意託辭,倒是真如那郡守所言,黎意方平素的作風很是清廉剛正。


  “那就多謝黎少尹了。”


  黎意方啜飲了一口清茶,又問:“你們祖孫二人想好在哪兒住了嗎?”


  阮安搖了搖首,她先前在西市附近的一間館驛暫租了幾日客房,但館驛總不適合常住,剛要開口詢問黎意方在哪個坊區租間庑房更好,未料黎意方這人做事極為穩妥,男人在收到向郡守寄的信後,便將自己在延康坊的私人置業命僕侍收拾了出來。


  這間小宅院雖隱於市中,卻離食肆、茶攤、湯飲店等商鋪都很近,院中夾竹斑牆,植栽著許多清雅的花木,甚而這院落不大的地界還被拖挖了池道,清水裡豢著顏色斑斓的遊魚。


  阮安和阮羲隨著黎意方走過橫於池道上的獨石橋,待進了庑房的正廳後,便見裡面仍保留著書房的布置。


  黎意方對二人解釋道:“這裡的民巷很清靜,治安也很好,我幾年前就是在這兒備戰的科考。”


  男人講話時,並未覺察到阮羲一直在用那雙烏亮的眼睛悄悄地觀察著他。


  阮安覺得黎母應當是個很有遠見的人,黎意方原本也是嘉州人士,可他講話時,她卻聽不出任何的嘉州口音,也完全看不出他不是長安的本土人士。


  “老人家,過所的事您還是要自己去官衙多跑幾趟,我不會越權幫你做這些。黎某唯一能幫您的,就是給您找個安生的地方住,一會兒我會派人去館驛將辎重搬來,您不必再跑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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