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尊師重道,乃學子立身之本,更何況是對著孟鐸這樣的老師,便是皇族權貴,也不能不低頭。


令窈瞪著水亮的眸子,甚是委屈地抿著嘴唇,她這時才意識到,孟鐸與梁厚不同,他是根硬骨頭,她若依著尋常性子去對付,定然啃不動。


“先生。”令窈咬牙切齒地喊他,暫時斂起自己所有的鋒芒,緩緩將手掌心遞出去,聲音越來越輕:“您輕點打。”


孟鐸換了薄板子替藤鞭,公事公辦的模樣,板子落在她掌心,原該痛的,卻隻是輕點了三下,便算是罰過了。


令窈心慌地等著他的痛罰,沒想到不疼不痒的,他竟隻是做個樣子。


快速收回的雙手掩在袖子下,緩緩握緊,她看向前方雋逸清顯的男人,目光裡多了一絲玩味。


一天課講下來,眾人心悅誠服。


孟鐸講學,風趣幽默,天文地理,無所不知。


夜晚令窈回到老夫人屋裡,一天學下來,累得心神疲倦,飯都沒吃,直接就癱在榻上,不肯再費一丁點力氣。


鬢鴉與老夫人屋裡的大丫頭喜夏端了盥洗之物伺候她,老夫人從房裡走出來,後面跟著三奶奶,滿臉堆笑。


老夫人問:“今天第一回 入家學,怎地累成這樣?”說完就挨著她坐下,招跟去伺候的婢子問話,問了幾句,全是白天裡伺候消暑添香的瑣事。


令窈迷迷糊糊地就要睡著,忽地聽見老夫人問:“聽說今天先生罰你了?”


令窈沒有否認,嘴裡擠出一聲“嗯”。


老夫人立即命人拿了玻璃牛角燈來瞧傷處,沒有發腫,心疼又無奈地低頭吹吹氣,囑託:“一日為師終生為父,自祠堂拜師那刻起,你便要將他當做自己的父親來侍候,從今往後,再也不許同先生拌嘴,他說什麼,你照辦便是,他若罰你,你也不能怨恨。”


令窈瞧了眼旁邊坐著的三奶奶,嘴裡回應老夫人的話:“我曉得的,我尊敬先生,自然視他如父,今日學堂裡的事,原是我一時懈了性子,往後再不敢的。”


老夫人點點頭,吩咐婢子去書房準備好筆墨紙砚,又親自看了今日裡的功課,說是睡前要親自檢查,過關了再準睡。


令窈答應下來,原想著先休息會,不曾想老夫人怕她第二日又挨罰,立馬掇她起來,沒法子,隻得拿了書在旁邊讀背。她想著早點背完早點歇息,愈發專心,不到一刻功夫,便將書背得滾瓜爛熟。


三奶奶還沒來及和老夫人多說幾句家常,便聽見令窈一把小嗓子嬌颯颯地喊:“祖母,我背熟透了,你盡管查。”


老夫人一檢查,果然對答如流。


三奶奶驚訝,問:“郡主在堂間早已讀過罷?竟然背得這般快,可見課上下了不少功夫。”


她家清姐今天回來,捧著書一直在讀,旁邊令玉也跟著一起學,總歸她家清姐更聰明,比令玉少用一炷香的功夫,當時她還欣慰來著,覺得自己生的女兒就是聰慧,比姨娘生的要強十倍。


如今和鄭令窈一比,簡直小巫見大巫。


令窈一聽,便知三奶奶好攀比的毛病又出來了。


前世她不愛念書,從未將心思放在書本上,鄭令清比不過她的容貌,三奶奶便整天地拿學問之事壓她一頭,隻要逮著機會,勢必會將鄭令清的才氣拿出來講。


令窈不想同她多說,她念書是為了自己打算,不是為著和鄭令清比較,沒必要在這種事上與人爭論。


“是的,下午便看過一遍了。”


三奶奶心中不平衡,追問:“隻看過一遍嗎?依剛才對答的程度,怎麼著也該看過四五遍了,郡主好學,說不定已和先生請教過。”


令窈笑笑不說話,不準備再與三奶奶糾纏,尋了個理由同老夫人道:“飯不吃了,先生在園子裡等我,我去他那練完字貼再回來吃。”


老夫人見她這般用功,心中高興,捏捏她的小臉,怕夜涼吹風,親自拿了新作的雞鹿披帔為她穿上,又憂心路上摔跤,命人拿出珍藏的四頂瑪瑙撩絲燈,送到院門口,囑咐小廚房現做十幾樣點心,這才放了心。


三奶奶在旁看著,想到從前清姐在老夫人跟前,從未有過這般親待,清姐開朗嘴甜,身上萬般好處,理應更比窈姐更受愛。想來想去,後想到令窈是無父無母的孤兒,心中總算有了一絲藉慰。


再怎麼受寵的孩子,沒有爹娘撐腰,富貴榮華全寄託在旁人身上,一旦失勢,便再無所依靠。


這樣想想,她的清姐比窈姐幸福百倍。


·


園子僻靜,令窈下了軟轎,整理好頭飾衣裙,這才踏入孟鐸居住的院子。


青瓦階前早有兩個婢子等在那裡,提燈為她引路。


書房門大開,走進去才發現,孟鐸並不在,在他身旁侍奉的一個儒生名叫雅謙的,穿大燻色圓領袍,眉目清朗,拿了數十張描紅立在書桌旁,笑著朝她招手。


令窈東張西望瞧了一通,問:“先生呢?”


雅謙將準備好的筆墨紙砚奉上,笑容爽落:“先生有事,吩咐我督你將這些描完,不然不許放你回去。”


令窈怏怏地提筆蘸墨。


一連數天,除卻白日裡家學,孟鐸鮮少露面。夜晚輔字,全由雅謙代行。


這日令窈忍不住,攔了他問:“先生,夜晚你為何不來書房看我?”


孟鐸瞥她一眼,“八歲孩童練描紅,有什麼好看的?”


令窈聽完,回屋便命人端了幾面穿衣鏡,換了好幾身衣裙,怎麼也不滿意,坐在鏡前發呆。


從前她總覺得隻消自己一個眼神,一聲嬌嗔,再挑剔的人,也會服幾分軟。


卻全然想錯了。


孟鐸怎麼會注意她?


他隻對嬌俏的芳華女子有興趣。


令窈嘆口氣,拍著自己的小臉蛋對鏡自言自語:“便是現在有姓孟的擱在跟前,我也不能立馬拿下。”她前世沒有做過什麼費勁的事,所有的好處仿佛都是順理成章地擺在眼前,她根本不需要努力,就能輕松獲取。


這就是重來一次的壞處了。


明知道樹上終將結出又大又甜的好果子,卻還得耐著性子焦心憂愁地等著。


去書房練字的時候,令窈想起平時孟鐸對她愛搭不理的態度,開口問雅謙:“你家先生是否有什麼忌諱,我好像並不討他喜歡。”


她親手捧了櫻桃送他吃,拿人手軟,雅謙吐出一顆果仁,笑道:“先生與汴梁梁大人交好,梁大人聽聞先生要做鄭府西席,寫了信,囑託先生好生照料郡主。”


令窈皺起眉頭,照料?


梁厚也太不厚道了。


當晚氣不過,回屋寫了信,提筆欲發表長篇大論,甚至畫了隻王八,後來寫完,心也就徹底靜下來了。


算了,想他當年教她讀書時,也算盡心。


想了半晌,把信燒掉,重新又寫了一封。


極盡拍噓之言,最後提及孟鐸,露了本意——宰相肚裡能撐船,你可得好好替我在他跟前美言一番。


如此又過了半月,每天家學裡念書,晚上去園子裡練字,她在讀書上的本領漸漸顯露出來,自己並未驚訝,覺得這是應該的。


孟鐸仍舊待她同以前一樣,令窈脾氣大,別人的事尚且顧著些,一碰到自己的事,無論如何也沒有耐心兜著。


就算是塊冷石頭,也早得被焐熱了。沒見過這樣傲氣的人,不過是個辭官的教書夫子,且又不是清河孟家的人,她何必腆著臉送上前。


就當撿了個好學問的先生,再不期望他能有什麼用處。


心裡雖這樣想,終究有些不服氣。在堂上的時候背著他多吃幾個果子,練字的時候在他的桌椅邊角刻了烏龜,就算是解氣了。


第12章


三伏天熱得緊,塾裡不上學,族裡的孩子們都在家歇伏。大奶奶帶著令佳回了王家探望剛出生的小侄子,三老爺與三奶奶出了遠門去書院接人,鄭令清吵著要去,老夫人便讓三老爺把鄭令玉也帶出去。鄭令婉與三房好,聽到鄭令玉去了,便去求了老夫人,說是也要一起去接堂兄們。


家裡就隻剩下鄭令窈一個女孩兒。


說無聊倒也不無聊,天天不是待在壽麒院裡看老夫人與別府太太架花牌,就是往西花牆下的大臺子下和大老爺聽戲。一堆人伺候著,和從前一樣,吃吃喝喝,日子不闲,就是悶得慌。


今年格外熱燥,白天雖然可以歇著,夜晚卻還是要到孟鐸處練字。


偶爾一次令窈犯懶不願過去,想著在自己屋子裡練字也是一樣的,同雅謙軟磨硬泡,反正先生不在,練完的字帖隔好幾日才查看,出不了什麼大事。


雅謙拒絕不了,便應下了。


第二日依舊去送字帖。


早上剛下過雨,地上湿漉漉的,屋檐飛角的水珠一滴滴往下掉,雅謙跪在屋前的青花石階上,敞開的堂門一張梨木大椅,孟鐸坐在那,披了件蘇錦石竹單衣,文文淨淨的,手裡拿了根鞭子。


令窈一進門便察覺不妙,收起尚未發作的起床氣,拿起從前宮中見太後時的禮儀,垂手俯首碎步而前。


“先生也在呀?”


她說這話,語氣又輕又柔,故作鎮定,悄悄地把字帖藏到身後。


孟鐸點點頭,算是對她的回應。


令窈往雅謙那邊偷瞄,見他鬢角與衣襟被剩雨湿了大半,瞧不清神色,下巴幾乎挨到胸口,一動不動,沉甸甸的氣氛。


她回過神,忽地望見孟鐸在看她,他道:“我屋裡書桌椅腳的那些個烏龜是你畫的?”


雖是問話,但已肯定,不帶一絲疑惑。


令窈心中一跳。


她怕挨罰,卻不敢拖累雅謙,隻得承認,聲音細小:“是學生畫的。”


孟鐸:“畫功不錯,生動形象。”


令窈屏住呼吸,等著他的下一句。


或是罰她抄書百遍,或是罰她執帚掃院,這些她都認了,不過丟些面子,總不會太羞恥。


孟鐸站了起來,迎面而來的壓迫感使得她不得不後退,依稀有什麼被他塞了過來,低頭一瞧,是他剛才攥在手中的鞭子。


他的聲音冰冷嚴厲,指著地上的雅謙,命令她:“他犯了錯,你替為師罰他,五十鞭,一下都不能少。”


令窈一愣,抿唇道:“學生不敢。”


孟鐸:“擱你手裡是五十,擱別人手裡那便是一百。”


令窈懊惱悔恨,抓了他的衣袍,急慌慌地求情:“先生,我再也不敢了,屋裡的桌椅,我立馬讓人給您換套新的來,隻求您別罰雅謙。”


孟鐸回頭,目光一掃,停在擱在衣袖上的一雙小手,立馬冷漠又無情地掰開來,彎腰湊到她跟前,一字一字道:“為師最討厭自作聰明的小孩子,多看一眼都嫌煩,哪裡還會聽取你的求情?”


令窈:“我……”


孟鐸打住她,“還有,從今往後你莫要再碰我,否則我剁了你的手。”


他說這話時,臉上帶著笑,語氣輕弱弱的,溫柔耳語,悉數遞進她的耳中,再沒有其他人能聽見的。


令窈僵在那,孟鐸一身輕松地進了屋歇息。


許久,她顫著手緩步走到雅謙身邊,愧疚不已:“對不起,是我連累了你。”


雅謙一雙眼睛通紅,想來早已被訓斥過,擠出個苦笑:“不要緊,是我自願的。”


五十鞭,鞭鞭要聽得肉挞聲,完畢,還讓她帶著人往屋裡去。


令窈幾乎站不住,鼻子和眼睛都是酸的,掐著手指不讓自己哭出來。


說不委屈那是假的,她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心狠的人。


卻不知狠的還在後頭。


孟鐸:“雅謙不必再跟學,出府另尋去處罷。”


雅謙嚇得臉色蒼白,噗通一聲跪下,頭磕在地上:“求先生莫趕我,我既跟了先生,生是先生的人,死是先生的鬼,若要讓我離開,我情願一頭撞死。”


孟鐸充耳不聞,指了令窈:“換個人督你練字。”


她這時才反應過來,原來還有練字的事情在裡頭。


令窈跟著跪下,“學生隻願讓雅謙督我練字,換別人都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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