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人總是這樣,聽完旁人的辛酸,也就能放下自己的辛酸,令窈心裡僅有的那絲傷感蕩然無存,她甚至有勇氣再吃一顆自己做的月團。


不知在山石上坐了多久,令窈第一次安安靜靜盯著月亮看,隻可惜越看越模糊,睡過去的時候靠在孟鐸肩頭,也不怕從假山摔下去,兩眼一閉,隻管自己酣然入夢。


如何回地碧紗館,令窈也不清楚,再次醒來時,外面天色大亮,沒有月亮,也沒有太陽,隻有陰雨連綿。


鬢鴉伺候令窈洗漱:“昨夜是孟夫子帶郡主回來的。”


令窈睡眼惺忪:“我睡熟了,不記得。”


鬢鴉打趣:“孟夫子出現在館門前時,我還以為看錯,他那樣一個俊逸英氣的人,懷裡攬著個小姑娘,怎麼看怎麼別扭。”


令窈吃驚,意識徹底清明:“他親自抱我回來的?不是山陽?”


“沒見到山陽,就隻孟夫子一人。”


令窈哎呀一聲躺回去,胳膊交叉置於胸前,蹬開腳邊錦被,語氣遺憾:“好不容易奴役他一回,竟然全無印象。”


鬢鴉揮手屏退捧盆盥的小丫頭們,捧了衣裙到令窈面前,提醒:“明日家學,郡主的功課文章尚未完成。”


令窈捂住耳朵在榻上來回滾:“我什麼都沒聽見。”


孟鐸布置的文章,是《論語》大義各三道。他雖私底下教她其他東西,但在家學裡,她不得不和其他人一樣學《論語》《孟子》。


孟鐸告訴過她,大隱隱於市,融入世俗,厚積薄發,方能異軍突起。習書亦是如此。


令窈實在寫不出,上午偷闲去了老夫人處侍病,用過午飯才回碧紗館。令窈丟開鬥笠,不想將雨氣帶進屋裡,站在外間迎門處等小丫鬟取汗巾來。


視線隨意四瞄,驀地被東邊板壁邊閃緞坐褥吸引住,那上面多出一道立起的皮影板。


令窈驚喜,走過去拿在手裡玩起來。沒有燈,照不出影子,一手拿一個皮影,操縱竹竿,皮影便在指間跳動。


她高興問:“誰送來的?”


小丫鬟拿了手巾替她擦拭衣裙:“不知道,剛才我不在屋裡。”


令窈也不在乎是誰送來的,總歸討她歡喜就行。她本以為得了皮影已經夠驚喜,哪想到更大的禮物還在後頭。


她挪開皮影板,發現下面壓著幾張紙,拿起來一看,紙上字跡遒勁有力,竟是三篇《論語》大義。


正巧鬢鴉進屋來,好奇問:“郡主,你手裡拿的是什麼?”


令窈連忙背過身,將那幾張紙藏進袖裡:“沒什麼。”


書案邊,剛燃的夢甜香被移至案上,小鼎中白氣繚繞,略見幾點火星。令窈拿了火折子,拾起又放下,最後下定決心,將寫著三篇大義的紙張悄悄壓到砚臺下。


到底是經過孟鐸磨礪,誊抄功課都提心吊膽。以往梁厚布置功課,她都是直接抄先人大著交上去的。更何況,孟鐸又沒有指明需交她自己做出來的文章。


令窈呼口氣,埋頭誊抄,猶如偷雞摸狗之輩。


第二日,家學開堂,各人準備將文章交上去,眾人交頭接耳,討論文章。


令窈坐在桌前,不與人討論,將文章紙張隨意擺在案頭,等著孟鐸派人來收。


鄭嘉木眼尖手快,見她密密麻麻寫了許多,奪過去欣賞,驚訝:“四妹妹,想不到你竟有如此見解。”


鄭令清湊過來,看完令窈的文章,滿目詫異,死鴨子嘴硬:“也就是字寫得好看些罷了。”


鄭嘉木笑她:“五妹妹,你怕是連四妹妹寫了什麼都讀不懂吧。”


鄭令清神情羞憤,紅著臉嘟嚷:“也就一兩句看不懂而已。”


令窈面不改色心不跳,端得一派正氣凜然之姿,拿回自己的文章,在鄭嘉木眼前扇了扇:“別打擾我溫書,擱別處鬧去。”


正逢搖鈴聲響起,屋內吵嚷聲轟然消失。有人自堂前而過,月白色大氅壓檀色交領深衣,腰間系帶做單角狀,負手一本書抵在背後,與眾位學子問好。


令窈暗自祈禱,千萬別被孟鐸瞧出端倪。


可能是她太過虔誠,老天爺聽到她的心聲,這一天過下來,安然無事,孟鐸甚至還當眾贊許她的文章立意高明。


鄭令清陰陽怪氣,說:“四姐,連夫子都誇你文章做得好,以後你去考女學士,就算不靠皇家特權,也一定能考上。”


令窈懶得理她,叫鬢鴉拿了幾顆酸果給鄭令清。山陽突然跳出來:“郡主,夫子請你過去。”


令窈心驚,有什麼事不能等到晚上習書時再說?難道他看出來了?


她到了孟鐸跟前,見孟鐸手裡捏著她做的文章,一時心虛,餘光瞥見鄭令清伸長脖子往這邊看,她遂又將低下的腦袋高高昂起來。


“先生,何事?”


孟鐸:“你這三篇文章,寫得雖好,但用詞方面仍有不足,需要改動的地方我已經圈出來,你拿回去琢磨。”


令窈接過來一看,臉頰緋紅。


墨跡圈出來的地方,剛好是她自作聰明改動過的句詞。孟鐸眸光深深壓得令窈喘不過氣,她聲音細小,幾不可聞:“回去就改。”


孟鐸聲音更輕,虛無縹緲:“下不為例。”


他到底還是顧及她這個關門弟子的顏面,就連鄭令清上前詢問,他也替她掩蓋過去了。


是夜燭光照亮碧紗館,令窈伏案提筆。


回來時,孟鐸差山陽告訴她,夜課取消,讓她重新做三篇文章,什麼時候寫好,什麼時候再恢復夜課。


熬燈夜戰,令窈悔不當初。


早知道孟鐸火眼金睛,她哪還敢抄別人的文章,隨便寫一寫交上去應付,總比現在被他逮住小辮子強。


她側眼打量案上那三篇受到褒獎的文章,心中委屈,也不知道是該感激還是該抱怨。


到底是誰送了它來,既想著為她解難,就不該高估她的文章水平。現在好了,文採如此出眾,教孟鐸一眼識破。


夜裡又下起薄雨。


飛南沒帶傘,快步奔進度月軒,檐下鄭嘉和披衣端坐輪椅,看見他回來,收起聽雨的闲情雅致,問:“孟夫子喚你,有何要事?”


飛南從袖裡摸出一封信:“夫子讓我將這個交給二少爺。”


鄭嘉和拆開信,一目十行,眉頭越蹙越深。


飛南試探問:“二少爺,怎麼了?”


“他竟知道,那三篇文章是出自我手。”


“啊?”飛南摸腦袋,甚至自責:“我發誓,我將東西送進碧紗館的時候,絕對沒有第二個人看見。”


鄭嘉和將信重新折好:“不怪你,是我思慮不周,賣弄才思,叫他看了出來。”


飛南悄聲:“孟夫子責備二少爺了嗎?”


“恰恰相反,他對我大加贊揚。”


飛南放寬心:“孟夫子不怪二少爺就好,他那樣的人物,若是能夠賞識少爺的才學,定對少爺的前途大有裨益。”


鄭嘉和沉默。


飛南以為他傷感腿疾不能參加科舉,連忙換了話頭:“二姑娘熬了魚羹送過來。”


“我不想吃,你吃罷。”


飛南:“二少爺,我說句不該說的,近幾年你待二姑娘,似乎不比從前親熱,反倒對今年來才的四姑娘更為上心,也難怪二姑娘發脾氣。”


鄭嘉和笑問:“怎麼,我不該對四姑娘上心嗎?”


飛南心驚,窺出他語氣不快,解釋:“我知道少爺不是攀炎附勢的人,外面人都是為著四姑娘的郡主之尊才待她好,少爺不是,我看得出來,少爺是真心待四姑娘。隻是,二姑娘那邊……”


鄭嘉和推輪椅往裡,單薄的面容因咳嗽有了幾分血色。飛南不敢再說,扶住他的輪椅:“我來。”


鄭嘉和佝偻著後背,手從胸口移開,緩緩平靜下來,吩咐:“掌燈研墨。”


“夜已深,少爺明日再給孟夫子回信,今日早些睡罷。”


“誰說我要給他回信。”


飛南疑惑:“這麼晚了,二少爺還要看書嗎?”


鄭嘉和擺手:“孟鐸既已識破,定要罰她重作文章,我得再替她作三篇。”


飛南瞠目結舌。


這一夜,碧紗館滿室亮堂,令窈趴在案上,也不知什麼時候睡過去的,醒來時發現桌上多了三篇文章。


文理通順,用詞淺顯。盡管不比之前的好,但遠遠勝過她寫的那幾篇鬼畫符。


這回令窈學乖了。她也沒問是誰送過來的,直接放進小櫥櫃裡。


這人待她的心雖好,但她不是傻子,孟鐸能辨出第一次,就能辨出第二次。


秋雨纏綿,冬寒在即。滿屋碧紗被風撩得飽飽鼓起,令窈貼平案上的澄心堂紙,紙上筆墨暈染,七零八落,似新衣打滿補丁。


昨夜未能安枕的困倦阻擋不了令窈高漲的興致,她繞過書案,撥弄皮影,捏了一隻放袖裡,吩咐人:“鬢鴉,讓人抬肩輿來,我要去夫子那。”


第22章


因為有孟鐸在的緣故,鄭家家塾變得炙手可熱。起先礙著鄭家請新師, 不便借力, 如今孟鐸已至鄭家半年有餘, 加上來年春考在即,臨安城內各戶人家送進鄭家的請帖是往年兩倍。


豐厚的束脩流水似地搬進書軒齋, 更有甚者,私底下探聽孟鐸府外行程, 專門堵在路上攔截,大多是請孟鐸入自家府門授學,又或是勸他設私帳。


因著上次文章一事,令窈及時補救,孟鐸並未責罰她,當天便恢復夜課,又手把手替她改文章,令窈欣喜之外, 更添得意。關門弟子才有的待遇,旁人都沒有。


她已然習慣霸佔孟鐸每日夜裡的敦敦教誨,是以鄭大老爺為南華英想要入府習書的事來問令窈時,令窈大為不快,白了眼:“她也配?”


大老爺難為情, 因著有事求令窈, 不得不賠笑:“卿卿, 南府姑娘又沒招你, 你作甚動怒。”


令窈將話擱出來:“她想與我一塊習書, 絕對不可能。反正先生隻能教我一人的夜課,誰來求都不行。”


她脖頸高揚,睨眼瞪大老爺,嬌嬌的姿態,介於撒嬌與撒氣之間,看得大老爺罵也不是,奉承也不是,隻好轉開眸子去求老夫人。


南侯爺為了家中子女的事已上門拜訪好幾次,老夫人明白其中輕重,攬了令窈坐腿上:“卿卿,先前你不是還嫌棄孟先生嚴厲嗎,還說要換夫子。”


“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令窈雙手去摟老夫人:“他教得好,我願意跟他學習。”


老夫人:“多一個人而已,並不妨礙什麼。”


令窈搖頭。


大老爺悄聲試探:“卿卿,要麼大伯教你罷。白日裡你依舊還是在家學裡跟孟夫子學習,夜裡就由大伯……”


話未說完,瞧見令窈眉心擰巴,張著水汪汪的黑眸,仿佛他再說一個字,她就立馬蹦出眼淚來。


大老爺自覺閉嘴。


如今小祖宗越發霸道,偏生霸道得不落俗套。她隻安安靜靜地往那一坐,粉嫩雪白的小臉往那一擺,眉眼微蹙,旁人哪還敢有二話,心都軟了,怎好再逼她。


大老爺暗自納悶,家裡這幾個女孩都生得可愛精致,怎麼其他人就沒這本事,當下她年幼尚且如此,再過兩年,那還得了。


大老爺正出神,忽見雪似的一團身影俯身靠過來,拿了桌上的鵝梨塞到他手心,軟糯糯的小嗓子說:“大伯,這個好吃,你嘗嘗。”


大老爺還能說什麼。這身打個巴掌賞個棗的本領,連他都自愧不如。


大老爺專心吃梨,令窈心滿意足轉過去問老夫人:“南府的人肯定百般籠絡孟先生,他那邊怎麼說?”


“孟先生沒說什麼,隻是讓你大伯來問你。”


令窈眼中笑意滿溢。她就知道,隻要費些心思,沒人能不在乎她,冷若冰霜的孟鐸也一樣。像她這樣天資聰穎的學生,外面可沒有,他確實應該珍惜。


令窈看向大老爺:“大伯,除了南府,還有其他人的請求嗎?”


大老爺揮揮手,隨侍端來一盤子書信,多達幾十封。令窈隨手翻看:“這麼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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