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我看不清妹妹的表情,隻聽見她說:
「走吧,去瞧瞧熱鬧。」
我們逐漸靠近家的位置。
吵架聲也越來越清晰。
先是我媽哭哭啼啼地說:
「我早醉過去了,是他扒掉了我的褲頭。」
我爸吼得震耳欲聾:「拈花惹草的賤人,當著我的面都敢和別的男人拉拉扯扯......別攔著我,我要把他們兩個都打S。」
一個男聲不服氣地吵嚷起來:「哥幾個賞臉叫你一聲張哥,和你喝酒。不賞臉你就是個......」
另一個聲音趕緊出來打圓場:「都是兄弟,喝多了,扯一下褲頭,拉一下袖子的,很正常。不要傷了和氣。都不是故意的。」
好一陣沉默,忽然「啪」的一聲傳來。
是我爸扇了我媽一記耳光:「丟人現眼的東西,滾回屋裡去。」
一向不敢頂撞我爸的我媽,忽然哭著啐了一句:「窩囊廢。」
「你這婊子......」
「哎,哎哎哎,張哥別生氣了,哥幾個帶你去老地方搓兩把。」
「娘們是這樣的,別跟她一般見識。」
......
妹妹的眼角眉梢都飛揚起來。
她收回打著節拍的手,露出心滿意足的表情。
「真有意思。不過也有點出乎意料。我還以為媽媽能一直忍下去呢。」
我在後面追著妹妹的腳步,情不自禁地問:
「敏敏覺得這樣......有意思嗎?」
她忽然停下了腳步。
「看兩隻臭蟲打架確實有意思。姐姐不喜歡看嗎?」
我的手臂好像受了寒,冒出一些雞皮疙瘩。
我疑惑地搓了搓:「可是......」
「沒有可是。」
她忽然伸手,從身邊的麥秆上夾下來一隻麥蝽。
然後用腳尖,均勻地、仔細地,碾磨它。
神情比中藥店裡搗藥的大夫還認真。
直到一股臭氣從變成粉狀的蟲屍上傳來。
「其實我覺得像這樣碾碎了更有意思,可惜......」
不告訴我可惜什麼,卻反過來問我。
「姐姐,你說我真的是爸媽的孩子嗎?」
我心中一驚。
「無論是從樣貌上,還是從智商上,我都看不出我和這對夫婦有任何相似之處。你說,我到底是從哪裡來的呢?」
說到最後,竟是已經確認了一般。
「孩子扭蛋。」
我回答道,並不想瞞著妹妹。
「爸媽說你是從扭蛋裡抽出來的,是概率隻有 0.00015% 的天才。」
她驚愕了一下,隨即笑著說:「原來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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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以後我們這個本來就坍塌的家好像更散了。
我媽賭氣回了娘家。
我爸則是被狐朋狗友拉走了,十天半個月都不回來。
就這樣,我和妹妹精打細算地吃著扶貧幹部送的糧食,節省著鄉親們接濟的和自己攢的錢,養著豬。
實際上,生活反而比以前還要好過一些。
隻不過這破舊的屋子始終不太安全,家裡也經常沒有大人,萬一發生什麼事情,我和妹妹不好應對。
所以豬一出欄,我就和妹妹去住學校的宿舍。
我一直都知道自己是個庸才,為了和妹妹考上同一所高中我不得不加倍努力地學習。
以妹妹的腦子,她總覺得我的學習效率太慢,一所以也花了很多時間來指導我。
「感激和愧疚的話都不必說了,我隻需要看到你把題目做出來。」
妹妹板著臉,開始檢查我的錯題。
我看著燈光下她小小的臉,不知為何竟有些想哭。
「我想起了你小時候。那時我就站在灶臺前,把兩三歲的你背在背上。我念古詩,念著念著你就會背了。」
她的手一頓,好半天才說:「怎麼忽然變得這麼感傷。」
「我不知道,就是有些難受。」
妹妹嘆了一口氣:「別緊張,我們一定能去同一所高中。」
考試的時候確實沒緊張,倒是放榜那天我焦慮得睡不著。
我在下鋪小心翼翼地翻了個身。
妹妹忽然從上鋪爬下來。
不一會兒我就感覺到有一個小小的身體擠進我的被窩。
「對不起,我是不是吵到你了?」
她搖搖頭:「我知道怎麼樣能讓你睡著。」
接著她開始說:「已知三角函數......求∠BAD 的 sin 值......」
真神奇,我蒙頭就睡。
第二天,果然如妹妹所料,我的名字在第一中學的錄取名單中。
雖然排名處在中遊,要自己負擔學雜費,但是能和妹妹讀一個學校,總歸是努力得到了回報。
而妹妹毫不意外地高居榜首,並且創下了又一個中考成績滿分的紀錄。
我和妹妹坐上去學校的大巴那天,隻覺得活到現在從來沒有這麼開心過。
我們什麼東西都沒帶,隻帶了一些衣服。
之前攢下的錢全交給了李老師。
她和鄉親們又湊了一些,學校也特地獎勵了我們一筆助學金,林林總總,由李老師定期轉給我們,做生活費。
前方已經是晴空萬裡——
隻要我們不被過去的陰霾抓住。
23
上高中以後,我們再沒回去過。
不知道我媽怎麼找到了電話,打進我宿舍裡的座機。
長籲短嘆,又是抱怨我爸狠心,天天地不顧家,又是懷疑我們翅膀硬了,要遠走高飛不養她。
不過,打了幾次也就沒有下文。
妹妹知道後,嗤笑一聲:「我沒猜錯的話,應該是交不起話費了。」
這次打來的電話倒是有些不同尋常。
我接起來,一聽見是我媽的聲音,正想應付兩句就掛斷。
她忽然扯著嗓子說:「你們快回來看看吧,爸爸要不行了。」
妹妹當然不想讓我回去。
她敏銳地察覺到這裡面有貓膩。
不過轉念一想,她失笑道:
「我還真的難以抗拒這個誘惑。我確實很想知道他S了沒有。如果沒有,又是捅了什麼天大的簍子讓我們去收拾。」
坐大巴回去的路上,妹妹特地下車買了些吃的。
又經過半個小時的車程,我們才久違地回到了那個幾乎承載著全部噩夢的家。
24
一進門,最顯眼的還是屋子坍塌了的那半邊。
幾年過去了,依然沒有人修理。
應該也是沒有錢修理。
我媽沒有什麼大的變化。
她看見我們,臉上浮現出少有的熱情:「回來就回來,怎麼還帶東西。」
手比她說話還快,早就把我們手上的袋子奪了過去,翻出妹妹吃剩的半個饅頭。
我媽的臉霎時間有些綠了。
「你們就帶這些東西回來?沒有其他的了?」
「還能有什麼其他的?」
「錢呢?學校獎勵的助學金呢?那可是一萬塊錢,別告訴我你們就花完了。」
又是這樣。
從來不關心我和妹妹過得怎麼樣,餓不餓、冷不冷,學習上有什麼困難。
見了我們,張口閉口就是錢。
倒好像我們才是她的父母,一出生就要開始給她養老了。
妹妹問她:「先不提這個,倒是說說我爸S了沒有。我怎麼瞧著,好像還沒S成呢?」
這大逆不道的發言衝擊到了我媽,她嘴巴張開老半天,才發出一聲怒喝:「你這該S的白眼狼。」
說話間我爸總算從門外回來了。
他看上有些狼狽,不像是和兄弟們去瀟灑度日,倒像是受過刑回來。
「龍哥,這就是我的兩個女兒。」
他轉頭向身後說。
這時我們才看見,我爸身後跟著幾個彪形大漢,都剃著光頭。
我感到十分害怕,趕緊把妹妹護在身後,警惕地問:
「你們是什麼人,來我家幹什麼?」
「別緊張,小妹妹。」
那個叫龍哥的人說。
「我們可是正規的網貸公司員工。」
我一時間沒反應過來,妹妹卻問:「請直說吧,我爸借了多少錢,按利率要還多少。」
龍哥鼓起掌來:「明人不說暗話。你爸在我們這裡借了四十萬,到期還本,按月付息。一年的利息總額要還十七萬左右。」
我先是腦袋一蒙,隨即那巨額欠款好像錘子一樣,一錘一錘地砸在我心髒上。
砸得我一口氣喘不上來,頭昏眼花,陣陣的冷汗就往外冒。
我站起來,想說些什麼,腳步一松,卻倒在了妹妹身上。
妹妹倒是抿著嘴,思索了一下,繼續問道:「我爸是絕對還不起的,你們想怎麼做?」
龍哥還沒來得及說什麼,我爸趕緊搶過話頭:
「龍哥,我這兩個女兒可以替我還錢的。」
「哦?這不還是兩個小孩嗎?怎麼還。」
我爸像倒豆子一樣和盤託出:「大的那個十七八歲了。隔壁幾個村都有光棍願意花錢把她買走。」
龍哥倒是來了興趣,又問:「小的那個呢?」
我爸撓了撓頭:「小的那個聰明,腦子好使,我們等著她將來掙大錢呢。」
龍哥哈哈大笑起來:「她將來能掙大錢那也是將來的事情了,而你欠我的錢,現在要是還不上,你覺得你還有將來嗎?」
我爸臉上一白,掙扎了一下,有些不甘心地說:「小女兒年齡還不夠,但是我可以想辦法找個人和她訂婚。」
說來說去就是要把我和妹妹賣了換錢。
我媽倒還嚷嚷了兩句:「你這沒良心的,一口氣送出兩個女孩,叫我以後怎麼辦?」
我昂著頭,看向我爸:「你真的是這麼想的?」
他竟瞪了我一眼:「父債子償,天經地義的事情。你是我女兒,你必須幫我。」
我掙扎著站起來,半是哀戚,半是憤怒,嘆息了一句。
「我打出生起就在還你的債,這輩子都不知道還到什麼時候是個頭。」
龍哥十分爽快地說:「我不管你們內部怎麼商量,錢能還上就行。」
我爸趕緊點頭哈腰。
幾個光頭大漢則上前,隱隱想圍住我和妹妹。
妹妹揉了揉鼻梁:
「先等一下,我爸就是現在把我和姐姐都賣掉也不一定來得及。
「先不說買主能不能一次性付清這本息將近六十萬塊錢,現在是六月初,今年已經過去一半了,萬一彩禮錢一筆一筆地拖到明年,利息又要滾起來,最終我爸還是還不完。」
「那你想怎麼辦?」龍哥衝妹妹抬了抬下巴。
「這樣吧,先讓我和姐姐參加高考。縣裡會給考上全國名校的學生獎勵,最高一檔是五十萬和縣裡一套房。等我和姐姐拿到了這些錢,再來幫爸爸還債。」
龍哥先是笑了一下,然後大手掌一拍桌子:「你當我是三歲小孩,在這裡給我畫餅?」
妹妹倒是沒有被震懾住,她繼續說:「我的意思是你們可以做兩手準備。老光棍先找著,放我們回去參加了高考再說。反正我想我爸也已經把我和姐姐的底都給你交了。你放心,我倆跑不了。」
龍哥摸摸腦袋,轉過幾個心思,最終說:「好,別給我耍花招。」
這才帶著人揚長而去。
妹妹親切地拉著我爸的手:「爸爸放心,這債我一定會幫你還上,」
我爸的眼睛裡都被感動出幾點眼淚:「好,好二丫,爸爸沒有白養你。」
我十分疑惑,上前拉住妹妹。
隻看見,妹妹笑著的眼睛裡,狂暴的情緒被沉澱在最深處,最終化成兩汪深不見底的幽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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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績一出來,李老師他們都高興壞了。
我考得還不錯,有機會去首都的 211 讀書,妹妹更是省理科狀元,那兩所大學的招生辦電話接連打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