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小江,這個唱歌賬號是你嗎?網友都說和我翻唱視頻裡的聲音一模一樣。」


 


江盞水輕輕嘆了一口氣:「嗯,是我。你公司怎麼說?讓我刪號嗎?」


 


「不是,不是,他們想把賬號買下來,假裝是我的。」沈嫣哭得更兇了,「我真的太不要臉了,小江,我對不起你……你要錢吧,隻要我能給得起,我就給你!」


 


江盞水輕而快地打斷了她:「送給你吧。」


 


沈嫣的哭聲戛然而止,又再次爆發:「不行的,小江,不行的,你這樣我心裡好難受……」


 


「我知道,我就是要你這樣難受。」江盞水平靜地說,「沈嫣,我們不要再聯系了。」


 


辭掉了助理工作,又失去了翻唱賬號,江盞水徹底變成了無業遊民。


 


她換了手機號,搬了家,拉黑了沈嫣所有的聯系方式。


 


她並不恨沈嫣,隻是看見沈嫣就會做噩夢。


 


她再也不想回憶那一天。


 


工作太難找,她不得不一邊投簡歷,一邊打起了零工。


 


白天送外賣,晚上跑代駕,周末在 KTV 裡推銷葡萄酒。


 


她做夢也沒想到,今晚會在做代駕時接到季懷沙的單。


 


季懷沙不記得她,卻說要給她一百萬。


 


4.


 


此刻,季懷沙還在車外嘔吐,樣子很痛苦,身體幾乎蜷成蝦仁。


 


江盞水感同身受地捂住了胃——她從下午開始就不舒服,怕耽誤接單,才一直忍著。


 


剛剛被酒氣一燻,加上飆車,又大哭了一場,她現在連嘴都不敢張。


 


但季懷沙吐得實在是太有感染力了,像在唱S亡金屬。


 


嘔哇——超級大的一聲。


 


江盞水痛苦地閉了閉眼,快要忍到極限。


 


她雙手握著方向盤,用指甲蓋焦躁地敲打。


 


「煩人,要不還是把你撞S算了。」她自言自語。


 


世界上有窮人富人,美人醜人,好人壞人,但大概沒有撞不S的人。


 


回過神,她卻已經站在車外,手裡還拿著瓶 Fillico 礦泉水。


 


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腳,七十九塊錢的回力鞋,鞋尖朝著季懷沙的方向。


 


江盞水停在原地,思考。


 


她為什麼要下車給季懷沙送水呢?是因為愛情,還是因為善良?


 


如果是因為愛情,那她真是賤得沒邊。


 


她用瓶子敲了下腦袋,自己罵自己:「都窮成這樣了,還在這愛來愛去,愛你的頭。」


 


那如果是因為善良呢?


 


也一樣是賤得沒邊。


 


她憑什麼善良啊?她有資格善良嗎?


 


以前電視劇裡會演「窮人」,窮且益堅。


 


現在卻隻剩下「窮鬼」,窮且意奸。


 


窮鬼們面目全非,沒有五官,煞白的臉上隻寫著「沒錢」兩個字。


 


因為沒錢,所以必然是尖酸刻薄,惡毒嫉妒,損人利己的。


 


這也沒辦法,畢竟富人的生活實在無聊,需要一些「有苦衷的反派」當佐料,既可以化身捉鬼的「鍾馗」襯託高尚,又可以化身渡鬼的「觀音」施展慈悲。


 


可江盞水不想成為這樣一隻「窮鬼」。


 


她既不要低頭認錯,乞求季懷沙的高尚,也不要S不悔改,反襯季懷沙的慈悲。


 


她不要成為任何人的「佐料」,她要做一劑「毒藥」。


 


想到這裡,她加快腳步朝季懷沙走去。


 


站在季懷沙背後,江盞水扭開頭,刻意不去看地上那一灘嘔吐物,隻是用手裡的瓶子戳了戳季懷沙的背。


 


「給你水。」她說。


 


「謝謝。」


 


季懷沙沒有回頭,隻把手伸向背後,接過水漱口。


 


漱過口之後,水還剩下大半瓶,他選擇倒在地上,衝幹淨地面。


 


江盞水還是沒看他,隻是靜靜聽著錢打水漂的聲音:「你醒酒了嗎?」


 


「醒了。」頓了頓,季懷沙解釋道,「本來也沒醉到不省人事的地步。我剛剛說想給你一百萬,不是發瘋。」


 


「我不關心你要不要發瘋。」江盞水打斷了他的話,冷漠地說,「季懷沙,我向你道歉,感謝你,並且不原諒你。」


 


三種截然不同的感情,被她揉進一個簡短的句子裡。


 


季懷沙揉了揉太陽穴,表情有些痛苦:「我能問問是什麼意思嗎?」


 


「我剛剛確實很壞,甚至都不能說是一時衝動。我就是深思熟慮,想跟你同歸於盡。」


 


江盞水眯眼看向來時路,補充道:「這一路上,我看見橋就想撞橋,看見樹就想撞樹,要是有泥頭車突然失靈就好了,撞S你也撞S我……不對,那樣的話司機太倒霉了。」


 


季懷沙靜靜地聽著,身體維持著蹲地的姿勢,對著自己的嘔吐物發呆。


 


「可是仔細想想,你也確實罪不至S,所以我向你道歉,也感謝你幫我撒謊,沒讓我丟了工作。」


 


季懷沙等她說完,又等了等,確認她是真的說完了。


 


「那你為什麼不原諒我呢?」他終於問。


 


江盞水回答得很輕,很慢,很堅定:「因為這是我的權利。」


 


她有權選擇不原諒,因為她是真的被傷害了。


 


季懷沙回頭,看著江盞水。


 


富人回頭,看著窮鬼。


 


兩人這麼對視了很久,很久,最終,江盞水先避開了眼睛。


 


「你是重新叫一單,還是我繼續送你?」


 


她想,應該沒人願意和一個情緒不穩定的S人犯坐在同一輛車裡。


 


季懷沙想了想,哪一個都沒有選:「先在這裡站一會兒,可以嗎?」


 


江盞水皺了皺眉——她難受,想吐,悲傷,而且很冷。


 


她不想和季懷沙站在一起。


 


「已經超時很久了,平臺會扣我錢。」她說,「而且你這樣耗著也沒用,我不打算告訴你我為什麼恨你。」


 


「我知道。」季懷沙站在路燈下,仰頭看著飛蟲,「但是你臉色不好,咱們在這站會兒,透透氣。」


 


江盞水又笑了出來。


 


她走上前,踮起腳,在極近處盯著季懷沙的臉左看右看,甚至很不禮貌地用手捧著看。


 


看夠了,她冷漠地諷刺道:「這是你的性癖嗎?救贖貧窮的瘋女人?」


 


被她捧著臉,季懷沙屏住了呼吸,不想讓她再聞到酒氣。


 


或許也不是這個原因,或許他就是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


 


江盞水的,平凡的眉毛,微微地蹙起來。


 


江盞水的,平凡的鼻尖,紅紅的像小蘿卜頭。


 


江盞水的,平凡的嘴唇,細細地哆嗦,牙齒磕碰,呼出白氣。


 


季懷沙脫掉了自己的外套,想要給她披上。


 


江盞水側身躲過,警惕又防備地抱起手臂,好像很懼怕他的善意:「你幹什麼?」


 


季懷沙盯著自己手上的衣服看了一會兒,抬頭問了她一句很奇怪的話。


 


「我不配對你善良,是嗎?」


 


他的表情很難過,像受傷了一樣,美麗的五官蒙上憂鬱,居然顯得很哀豔。


 


江盞水覺得莫名其妙,一把從他手裡奪過外套穿上:「天爺啊,我穿,穿!行了吧?」


 


她的自尊感極高,配得感卻極低,季懷沙越是對她好,她越是有種自己在無理取鬧的感覺。


 


她這樣的「窮鬼」,一旦被真善美的富人光輝普照,就想哀嚎著鑽進陰湿的水溝、地縫、井底、橋洞。


 


「季懷沙,其實是我不配,我不配你對我善良。我這人真的很壞,壞得出水,壓根沒救……我得怎麼才能讓你相信呢?」


 


江盞水說著,盯上了季懷沙手裡的空水瓶,搶過來在手裡掂了掂,挺沉。


 


她轉身回到那輛「風之子」旁邊,對準車窗,將瓶子高高地舉了起來,又狠狠地砸了下去。


 


邦的一聲——


 


瓶子沒碎,車窗也毫發無損。


 


反倒是她因為使勁甩頭,把頭上的橡皮筋甩掉了,頭發全散下來,亂糟糟的。


 


江盞水有點尷尬,摸了摸鼻子,又清了清嗓子。


 


她故作瀟灑,雙手插袋,回頭看著季懷沙:「你看,我多壞,你五千萬的車,我說砸就砸,而且我還S豬不怕開水燙,沒有錢賠。」


 


季懷沙停在原地看著她,平靜地說:「要不我還是給你一些錢吧。」


 


江盞水這次已經沒有那麼錯愕,而是開口諷刺:「別演,我真收了你就老實了。」


 


她不相信世界上會有這種傻帽。


 


季懷沙沒有說話,兩手在全身上下搜尋起來,一會兒的工夫,就從各處口袋裡搜出一沓百元大鈔。


 


他快步走過來,把錢塞到江盞水抱起的臂彎裡:「我手機在車上,沒帶下來,不然還是給你轉賬。」


 


江盞水沒再拒絕,當著他的面舔了舔手指頭,開始數錢。


 


她一邊數,一邊抬眼看著季懷沙:「看見了吧,我就是這種人,我不跟你唱高調,你敢給我就真敢要。」


 


季懷沙還是沒有說話。


 


他仔細地看著面前這個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美不醜的女人。


 


看著她極力想要證明自己真的很壞,很不道德,很沒自尊,卻不得章法,臉漲得通紅。


 


這一沓錢怎麼這麼多?江盞水怎麼數都數不完。


 


她指尖凍僵了,聲音也開始顫,語無倫次,甚至哽咽:「我,我,我跟你說,季懷沙,我跟你說……我壓根不會領情,我拿你的錢,我還要恨你,這就是你要當好人的報應。」


 


季懷沙搖頭:「我不是要拿錢收買你,讓你原諒我,我就是想幫幫你。」


 


「所以你有聖父病,你連S人犯都想拯救。」


 


季懷沙皺了皺眉:「別這麼說自己,你不是S人犯。」


 


江盞水頭暈眼花。


 


手裡的鈔票燻得她眼淚直流,她盯著上面紅通通的防偽花紋,忽然想起今天下午她吃的那一罐過了期的八寶粥。


 


「嘔——」她終於吐了,全都吐在鈔票上。


 


季懷沙沒有扭開頭,就這麼直勾勾地看著她吐,茫然地想,這人莫非是被資本主義的銅臭味給燻吐了?


 


她的樣子為什麼如此痛苦,她的痛苦又為什麼如此生動?


 


江盞水彎著腰,吐得昏天地暗,粘液甚至掛在了發梢上。


 


在她身後,男人的左手攏起了她的頭發。


 


右手,有規律地,輕緩地落在她背上。


 


她震驚地躲開,後退出一米的距離,捂著胸口調整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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