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江盞水聽得想笑——原來你季懷沙也會被冒犯呀?那你還說我是敲鍾人!
她邊笑邊把頭發掖到耳後,做作地歪著腦袋:「知道呀,那我就這樣,怎麼辦呢?」
季懷沙也氣笑了:「你現在是在跟我比無賴嗎?」
「是,而且我不覺得你比得過我。」她一把薅住了季懷沙的領口,「你再讓我不高興,我就舔你,你別忘了,我剛吐完。」
人怎麼能瘋成這樣?
季懷沙覺得自己的太陽穴在跳,腮幫子在抽筋。
「你好意思嗎?」他難得提高了調門。
「我沒什麼不好意思的,因為我是故意的。」江盞水笑呵呵地看著他,「我就是要你一想起我來就難受,一想到這個世界上,有個陰溝裡的瘋女人在意淫你,你就一層一層地起雞皮疙瘩。想到有人恨得要和你撞泥頭車,你卻百思不得其解,真爽!」
說完,她松開季懷沙的領子,順勢又推了他一把。
「你不是說,叫我停下來,不要給你添麻煩嗎?」
江盞水每說一個字,就用力推他一下。
「就,不,停。」
5.
轟的一聲,雷電差點把天劈開。
雨水衝擊著地面,把兩人吐出來的爛攤子都給衝幹淨。
六萬塊錢的洋酒,六塊錢的臨期八寶粥,吐出來都差不多,一樣臭。
江盞水是被季懷沙拽著上車的。
她剛剛一直冒著雨,在地上蹦蹦跳跳地踩水,樣子要多不正常,就有多不正常。
她的頭發全淋湿了,打著绺,乍一看,好像頂了一鍋倒扣的海帶湯。
季懷沙甚至都不生氣了——他有點想笑,還有點害怕。
「趕緊走。」他說。
「別急,我還有事沒幹呢。」
季懷沙臨近崩潰,開始胡說:「快走,我怕你舔我!」
江盞水又是那樣的冷笑起來:「別急。」
她不知道從哪個犄角旮旯裡,翻出了那兩團擦過眼淚,又擦過鼻涕的餐巾紙。
她把剛才季懷沙給的鈔票一張一張捋平,開始擦上面粘到的嘔吐物。
這下她終於數清楚了,原來這沓錢並沒有那麼多,隻有一千六而已。
她把錢對折,揣進褲兜裡,又把手機掏出來:「收款碼。」
季懷沙第三次被她說懵了:「什麼?」
「這錢都吐髒了,沒法還你,我轉給你吧。」
「不用,你拿著吧,就當是我耽誤你接單,給你的補償。」
「又開始了,聖父,我說了不想被你扶貧。」江盞水扭頭看著他,「我要收了這個錢,可就得服務你一下了。」
說著,她咻的一下就脫掉了那件套頭毛衣,身上隻剩了一條保暖背心。
季懷沙瞠目結舌的空當,江盞水開始往他身上爬。
「我給你!我給你收款碼!」季懷沙喊著,像在打蟑螂一樣,手忙腳亂地找手機,「我給你收款碼,行了吧?」
江盞水冷漠地坐回去,又咻的一下把毛衣套上了。
她的適應能力真是很強,這麼快就已經掌握了能騎在季懷沙頭上的不二法門。
要錢,砸車,甚至同歸於盡都嚇不到他。
但是「喜歡他」,就可以把他嚇跑。
多可笑啊,江盞水想。
我低劣的道德嚇不跑你,但是我純潔的愛情可以。
她一邊用手機掃碼,一邊用眼睛掃季懷沙的臉:「早這樣不就得了嗎?」
金額處填好了一千六百元,輸了密碼。
顯示餘額不足。
江盞水低頭看著屏幕,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有點丟人啊。」
笑完,她又哭了。
天空在下雨,她在流眼淚。
「太窮了,窮得我破防了……我今天一天隻吃了一罐八寶粥,怎麼還是攢不下來錢呢?」
這個問題季懷沙回答不了,他沒窮過。
「我剛剛還在想,你的洋酒,我的八寶粥,吐出來都差不多,都一樣臭。」江盞水嗚嗚地咧嘴哭著,「哪裡一樣了?你是花錢把自己灌吐的,我是沒錢把自己餓吐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下雨了,季懷沙的情緒莫名泛濫,被她哭得有點不好受。
他不太禮貌地捧著江盞水的臉,把那鍋湿漉漉的海帶湯從她臉上撥開,看著她。
「別哭了,你想吃什麼?」
江盞水咬著嘴:「麥當勞。」
「那咱們現在去吃,好嗎?」
「不好。」
又一個出乎意料的答案,讓季懷沙愣在了那裡。
江盞水擋開他的手,擦了擦眼淚:「不想跟你吃飯,我還沒有原諒你,跟你吃飯倒胃口。」
季懷沙沒再說什麼,甚至松了一口氣——他剛剛那麼做完就後悔了,還好江盞水拒絕。
他又一次拿出手機,選了「已到達目的地」,結束了訂單。
接著,他在導航上點了幾下,轉頭說:「你把你家地址輸進去吧,先開到你那,我再叫一單。不然我住得太偏,你送完我沒法回家。」
江盞水沒再拒絕,沉默地輸入了一個地址,是個地鐵站。
季懷沙有點頭疼,皺了皺眉:「這個時間,地鐵早都停運了。」
「我知道,但是地鐵站旁邊有共享電動車。」
「就開到你們小區吧,行嗎?雨這麼大,你打算怎麼騎回去?」
江盞水扭頭看著窗外,目光跟著雨點走:「我不是不領情,季懷沙,雖然剛才跟你發瘋,可我也是個知道好賴的人。隻是我如果開著這個車回去,明天鄰居就會傳我被B養了,你信不信?」
季懷沙看著她海帶湯一樣的後腦勺,沉默了。
他已經不記得這是他今晚第幾次說不出話來了。
「你,我,兩個世界之間是有結界的,誰貿然闖進去,誰就會給對方添麻煩,你不是也這麼說嗎?」江盞水扭頭,忽然變得很禮ťū́₃貌,很正常,「季懷沙,我懇請你,你也不要給我添麻煩,可以嗎?」
季懷沙妥協了。
他任憑江盞水把車開到了最近的地鐵站,用為數不多的餘額給他重新叫了一單代駕,然後一路騎著小電驢,消失在雨幕裡。
關車門時,她站在雨裡,看著他。
「別去想我是誰了,你的那個世界,我不會闖進去的,你就讓我幻想一下吧。」
「我沒有原諒你,我本來就挺小心眼的,雖然客觀來講,你也沒害過我。你說你真沒做過什麼壞事,說實話我本來不信,但是經過今天晚上,我決定相信了。」
「你人是挺好的,沒追究我責任,也沒嫌棄我吐髒你衣服。而且你拒絕我拒絕得那麼幹脆,沒玩弄我,當然我也沒什麼值得你玩弄的,」
「而且,你還真心想給我錢,什麼也不圖。可能這點錢對你來說不算什麼,但我真沒見過你這樣的人。」
「所以我說的那些話,你也別放在心上了,你不是什麼混蛋,也不是聖父,你就是挺好的一個人。季懷沙,希望今晚以後,咱們別再見面了。」
這些話,她沒有在車上說,而是站在車外,扶著車門,渾身被澆得滾透。
季懷沙靜靜地聽她說完,在這個過程中,不時有雨點飄到他臉上,手上。
「回去洗個熱水澡,早點睡覺。」
這就是他的回應,簡短、客氣、有分寸。
怪不得沈嫣會說他紳士、禮貌、有風度。
咣——是江盞水關上了車門。
隔絕了雨,隔絕了聲,萬籟俱寂。
季懷沙閉著眼睛等下一個代駕,腦海中回溯著今夜。
今夜,他沉默的時候居多,大部分時間是江盞水在說。
可是其實,江盞水說的每一句話他都記得。
他什麼都記得,卻什麼都不說。
就在剛剛,他甚至已經模糊地想起了她究竟是誰,盡管仍不知道她的名字。
季懷沙沒有撒謊,他做過的壞事,真的不多。
回到家,他倒在沙發上,頭頂的吊燈是 FLOS,他花了兩萬六千多。
面前的茶幾,牌子他早忘了,隻知道是比利時工匠手工雕花的,花了三十大幾萬。
茶幾上放著一條拇指粗的棉繩,是他在網上買的,十九塊錢。
他起身,站上三十多萬的茶幾,把十九塊錢的棉繩,系在兩萬多的吊燈上。
把頭伸進繩扣,燈烤熱了他的眼皮,明明閉著眼,卻好像看見小蠓蟲在飛。
他忽然想起今晚,江盞水冷笑著對他說:
「我喜歡你,是因為我活得太苦了,你是我見過活得最輕松的人。」
「我不原諒你,因為這是我的權利。」
季懷沙的嘴唇抿成了一條線——面對S亡,他居然在忍笑。
或許對他而言,唯有這種解脫,才是徹底的輕松。
喝再多的 Fillico,他也不可能長出瓶子上的天使翅膀。
開再貴的「風之子」,他也不可能得到乘奔御風的力量。
他不是什麼湖面的天鵝,就算是,每一根羽毛也早就凍結在冰封的湖面上。
跑車?砸了就砸了吧;一百萬?在S亡面前也絲毫沒有意義。
可是......
那個人說喜歡他。
那個平凡的,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美不醜,卻比任何人都要生動的女人.......
又哭又笑,又愛又恨地喜歡著他。
她已經那麼苦了,微信餘額劃不出一千六,一天又隻吃了一罐過期八寶粥,這麼冷的天,身上穿了一件起球的晴綸毛衣。
她說如果不幻想,好像就要活不下去了。
季懷沙有點不忍心。
他不忍心讓江盞水的愛恨都在今夜S去——未實現的愛人,未釋然的仇人,就這麼掛S在吊燈上。
季懷沙睜開了雙眼,最終,還是解下繩扣,把繩子扔了。
或許是今夜的鬧劇讓他醒了酒,沒了稀裡糊塗赴S的勇氣。
又或許,他隻是不想讓江盞水再更苦一些。
他走到洗手間,把繩子扔進垃圾桶,又用涼水撩了一把臉。
「下次,下次再說吧。等你原諒我,等你不喜歡我......」季懷沙看著鏡中的自己,苦笑,「你說被你喜歡,是不是給我添麻煩呢?」
如果剛剛,他能用一百萬平息江盞水的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