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江盞水知道她不應該這麼想,可她真的感覺有點丟人。


 


尤其是當她看見身旁的季懷沙拿著車鑰匙,卻找不到合適的時機按下開鎖,那一瞬間,她的自尊心差點被碾碎了……


 


「爸,這是他的車。」她低著頭,指了指季懷沙,「我男朋友的車。咱們趕緊走吧,行嗎?」


 


於是爸媽又一次面面相覷。


 


路上,季懷沙開車,媽因為暈車坐在副駕,江盞水和爸坐在後座。


 


爸一直在悄悄問:「你們是怎麼認識的?他怎麼這麼有錢啊?那他的錢是好道兒來的嗎?」


 


他以為自己是在「悄悄」問,其實聲音還是很大,季懷沙不可能聽不見。


 


江盞水快把手都給摳壞了。


 


「難道我隻能找沒錢的嗎?」她小聲反駁。


 


爸被問懵了,半天後,轉頭看著窗外:「那有錢的,跟咱也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呀……」


 


江盞水的聲音更小了:「咋就不是了。」


 


爸說:「有錢的萬一人品不好,對你不好,我和你媽哪有本事跟他爭呀?」


 


前排,媽一邊聽,一邊用餘光觀察著季懷沙的臉色。


 


她咳嗽了好幾聲,用胳膊肘杵了一下座椅,又衝著季懷沙尬笑了一下。


 


季懷沙裝作什麼也沒聽見,也笑了笑。


 


到了家,剛進門,蛇皮袋子就弄得地毯上全是土。


 


爸媽立即像幹了壞事似的,說什麼也不肯在這住,非要回火車站住招待所。


 


他們實在是不願意讓女兒為了他們欠人情——哪怕是男女朋友,家境差得太懸殊,人情欠的多了,尊嚴也就徹底沒了。


 


他們辛辛苦苦一輩子,靠雙手生活,從沒走過什麼捷徑。可以吃不飽,穿不暖,但不能被人瞧不起。


 


季懷沙看著江盞水和父母拉拉扯扯,眼眶一陣酸脹。


 


半晌,他說:「阿姨,我有點想吃家裡做的飯了,您能給我做一頓飯嗎?」


 


江盞水一愣,朝他看過來。


 


他指著那個髒兮兮的蛇皮袋子:「這裡面是什麼?我想嘗嘗。」


 


媽回過神,蹲在地上把袋子解開:「都是我們老家的東西,自己家種的菜什麼的……小水,回頭你給沈嫣也拿一點。」


 


江盞水脫口而出:「我跟沈嫣……」


 


媽沒等她說完:「你跟沈嫣要好好相處,當年你爸崩爆米花被炸傷了手,還是坐你沈叔的車去的醫院,人家現在又給你找了工資那麼高的工作,你要懂得感恩。」


 


於是江盞水又沉默了。


 


但媽還有話要說:「你們年輕人,意識新,談戀愛也和我們當年不一樣。但是小水,我和你爸從來沒有指望過你找什麼有錢人,你找的人,最重要的是善良,對你好。」


 


說完,她就到廚房裡做飯去了。


 


季懷沙走到江盞水身邊,握了握她的手。


 


他知道江盞水為什麼會是江盞水了。


 


她的善良、務實和樸素,都是繼承而來的。


 


她堅守著父母留給她的寶貴品質,哪怕這些品質會讓她在這座嚴苛的城市裡,活得很痛苦。


 


飯後,季懷沙回書房,取來了一個上鎖的文件盒。


 


他重新坐回餐桌,對江盞水的父母說:「叔叔,阿姨,這裡面是我的遺囑,過幾天就會去公正,是具有法律效力的。」


 


江盞水的爸爸超級大聲地:「啊?」


 


怕他聽不見,季懷沙也大聲說:「我得了絕症,具體還能活多久,不好說。」


 


他將「美杜莎」的威力和盤託出,沒有絲毫隱瞞。


 


江盞水已經不哭了,但她爸媽坐在季懷沙對面,不停地抹眼淚。


 


聽完,媽站起來,目光落在桌面上:「孩子,你還想不想再吃點什麼呀?阿姨去給你做去。」


 


季懷沙張了張嘴,神情片刻怔忡。


 


不止江盞水,江盞水全家都能把他說懵——他以為兩個老人一定會激烈反對他們在一起,覺得晦氣。


 


媽卻隻是嘆了口氣,抬起眼皮看著燈,「唉,條件這麼好,卻得了這麼個病。連我們這樣的窮苦人家都活著呢,老天爺可真是……你爸媽該有多傷心啊。」


 


季懷沙抿了抿嘴,說:「是,我父母都很難接受,尤其是我媽,想了很多不像話的辦法。」


 


自從他確診以後,三個月來,他媽媽四處求神弄鬼,研究起了各種玄學。


 


其實她受教育程度很高,原本不是迷信的人,但現代醫學解決不了問題,她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總不能真讓她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兒子去S。


 


這樣找來的法子,大部分都是騙錢,就算有一兩個勉強可以實施,也根本就不符合人道。


 


比如她開始寄希望於克隆術,提取他的一部分健康的基因,克隆出一個全新的他。


 


再比如說器官迭代,哪裡的器官開始衰退,就移植一個新的進來,如果再衰退,就再移植。


 


至於這些手段是否安全,是否合法,器官的來源是清白還是罪惡……身為一個母親,她已經無暇去思考了。


 


她甚至想過,要把季懷沙改造成一個「賽博人」,思維和意識是人類的,但一部分軀體是機械的,搞不好甚至可以永生。


 


據說國外已經有這樣的先例,也確實延長了好幾年的壽命,但季懷沙絕不接受。


 


如果他生命的延續,要以助長犯罪,剝奪他人的生命與尊嚴為前提,那他還不如立刻去S。


 


可他也無法因此去譴責父母的不道德,面對兩個即將失獨的老人來說,那樣太殘忍了。


 


「總之,我遺產的百分之七十會留給我父母,百分之十會捐出,剩下的百分之二十,我其實想留給江盞水。」季懷沙平靜地說,「你們放心,錢真的不多,完全不是需要有心理負擔的金額。」


 


江父和江母對視一眼——他們都知道,按照季懷沙的身家,哪怕隻有五分之一,也絕對是他們幾輩子都賺不到的錢。


 


可兩人幾乎是異口同聲:「我們不能要這個錢,小水也不能要。」


 


季懷沙攥住了江盞水的手,說:「叔叔阿姨,我這輩子淨做好事了,唯獨做過一件對不起人的事,就是對她。我想補償她,想讓她過上好日子,而且,我也確實是喜歡她。」


 


但對面的兩人還是說:「那也不行,喜歡歸喜歡……遺產,好人哪能要這個錢……」


 


季懷沙搖了搖頭:「沒偷,沒搶,沒騙,是我給的,要了這個錢,也不耽誤做好人呀。」


 


「又沒結婚,沒名沒份的,要了錢,人家還不戳脊梁骨?還是靠自己吧,靠自己好。」


 


江盞水心裡有點難受——父母的這些話,她聽了二十五年了。


 


她知道這些話沒錯,隻是不公道。


 


世上的規矩不公道,所以明明沒錯的話,反而也變成了不公道的話。


 


就算她沒什麼見識,至少也讀過《駱駝祥子》,她覺得自己的父母,乃至自己,都和故事裡的祥子差不多。


 


他們都堅定、勤奮、能吃苦,不但自尊自重,還一直相信明天會更好。


 


可她心裡真的不希望,自己的結局會和祥子一樣。


 


「爸,媽,我沒想傍大款,我也沒想要房子要車。」她忽然說,「我隻是想能睡在一個有窗戶的房間,能自然醒,洗完衣服能用烘幹機,每天都能洗上熱水澡就行了。」


 


媽愣了愣,似乎聽不懂她的意思:「那你就努力呀,奮鬥呀,你不能靠男人呀。」


 


「我沒有靠男人,我已經在努力奮鬥了呀。我從高中到大學畢業,沒有一個假期是闲著的,從畢業到現在,沒有一天是不工作的。」


 


她雙手攤開,無奈又頹然:「剛剛在路上我還和季懷沙說,等我湊足了錢就把檢查費轉給他,可是你們知道嗎,看見我爸站在停車場裡拍小視頻的時候,我忽然就不想轉這個錢了。這些好東西明明就擺在我眼前,我為什麼要非要從小視頻裡看呢?」


 


有人喜歡她,給她花錢,對她好,是應該的。


 


如果好人有好報,那她就配要。


 


如果好人沒好報,那她就敢要。


 


「我不想唱什麼高調,媽,我就是不想吃苦了。沈嫣那邊的工作我已經辭了,我要去環遊世界,我要享福。」


 


「我喜歡這個人四年了,好不容易他也喜歡我,我這幾年就遇見這麼一件事,是真的努力了就有了結果。」


 


江盞水一邊說,一邊掉眼淚,目光怔怔地指著季懷沙:「我享受一下這個我努力得來的結果,不行嗎?遺產不遺產的我沒考慮過,這個福,我就享到他S了為止,還不行嗎?」


 


話說到這個份上,誰還能說什麼呢?


 


江盞水的父母連《駱駝祥子》都沒有看過,他們一輩子都靠著一些樸素的,未經檢驗的道理生活。


 


他們當然不希望自己的女兒為了錢去做壞事,出賣尊嚴,貪圖男人的遺產。


 


可同時,他們也相信,他們的女兒,並不是那種人。


 


12.


 


年前,江盞水媽媽的體檢就做完了,她爸爸的助聽器也配上了。


 


兩人還由季懷沙陪著,在城裡逛了逛,但沒發朋友圈,說是做人不能露富。


 


江盞水這些天都沒有再去打工。一方面,她想多跟季懷沙在一起,珍惜魔法生效的每一刻;另一方面,她也不希望父母知道她和沈嫣鬧掰了。


 


沈嫣的父母離異,母親重組家庭後在國外定居,她跟著父親在國內生活。


 


她成名後,父親也很快再婚了。


 


其實沈嫣父母的為人都挺不錯的,隻是子女親緣確實淡薄了一些。


 


江盞水看著面前的編織袋,那是她父母特意給沈嫣帶過來的家鄉特產。


 


其實沈嫣當然不缺這些東西,可江盞水還是拍了張照片,發給了沈嫣現在的助理。


 


上次吵完架以後,她就又把沈嫣給拉黑了。


 


她剛辭職的時候,為了交接工作,和沈嫣的新助理互加了微信,卻沒怎麼聯絡。


 


畢竟她也沒什麼好問的,人家比她專業多了。


 


她把照片發過去,說:「老師,打擾了,麻煩您轉告沈嫣,這些東西我會找個同城跑腿,讓她安排好時間,家裡留人。」


 


過了五分鍾,對方回復:「江老師,我離職了。沈嫣老師的事情,您不知道嗎?」


 


據新助理說,沈嫣自S未遂,索性還沒實施就被發現了,就是前幾天的事。


 


江盞水立即便想起,兩人上次吵的天翻地覆的那一架,又想起沈嫣頂著一頭冰可樂,在窗前抽煙的樣子。


 


她想起自己說過的那些亂七八糟的,傷人的話。


 


她用力扇了一下自己的嘴,哆嗦著握住那個快十年沒用過的破手機,把沈嫣拉出了黑名單。


 


她給沈嫣打了個電話,但沒人接。


 


她又在微博上搜索了一下沈嫣的名字,評論區一片祥和,但最近的一條微博停留在她和沈嫣吵架的前一天。


 


她蹲在季懷沙家的瓷磚地上,茫然地東張西望。


 


她看著那盞差點吊S季懷沙的燈。


 


她看著那隻剩下一粒藥的藥瓶。


 


她看著那個與房間格格不入的燒炭盆。


 


天爺啊,你們這群有錢人,能不能不要這麼嚇唬我?


 


沈嫣,你又是怎麼了?怎麼你也要S呀?


 


我的眼珠子好累,真的不想再流眼淚了……


 


她打不通沈嫣的電話,隻好又去找沈嫣的新助理。


 


「怎麼回事?為什麼呀?」她問。


 


新助理說:「具體我也不太清楚,隻知道她忽然說要解約,要退圈,還跟公司說,隱退之前要公開真相。」


 


「真相?什麼真相?」


 


新助理的微信一連發過來好幾條:


 


「好像和那個唱歌賬號有關吧,她情緒挺崩潰的,求公司不要再逼她撒謊騙人,說她對不起朋友,還下跪了。」


 


「結果我們老板說,ťṻ⁽公司現在除了她,別的藝人都不掙錢,她退了公司就完了,求她再考慮考慮,也下跪了,兩人對著磕頭,反正挺荒唐,挺嚇人的。」


 


「聽說沈嫣姐現在跑了,不知道去哪了,反正跟公司失聯了。」


 


「江老師,我也就是一個打工人。不瞞你說,我家是農村的,供我上大學,還是借的錢。我就想老老實實打工,實在是不想裹這份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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