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她在內書房伺候,對外務比一般丫頭知道的要多些,但也有限。


  不管為著什麼,以這客人本身的身份來說不是什麼要緊人物,滇寧王會不會留飯都是未知數,滇寧王妃便隻道:“好了,你回王爺,我知道了。”


  洗砚應聲告退。


  屋子裡,滇寧王妃沉吟片刻,忽向沐元瑜道:“瑜兒,你明日就不要和我出門了,留在府裡同你父王一起待客罷。你大了,該學著見一見外面的人,這人遠自京城而來,應當會說一些京中風物,你跟著聽一聽,長些見聞也是好的。”


  滇寧王府當然是有一些打聽京城人事的渠道,不過不同出身不同位置的人所看見的景色是不一樣的,此人既然能令滇寧王改變主意,當有他過人之處。


  沐元瑜懂這個道理,聽話地站起身來:“是,我去先秉父王一聲。隻是大姐姐那裡,要勞母妃替我告個罪了。”


  滇寧王妃笑著點頭:“去罷,你姐姐還能跟你計較不成。”


  沐元瑜便披上裘衣出去,一個丫頭忙跟出去,搶著提了燈來在前面照路。


  一路無話到了清婉院,這個時辰滇寧王已經換了軟綢道袍在屋裡拿本雜書消闲了,聽說她來,略有意外,不過倒是很快叫了她進去。


  沐元瑜到了跟前,含笑行了禮,隻說心裡好奇,想見識一下京裡的人物故事,她生在南疆,長這麼大沒邁出去過雲南行省一步,對那傳聞裡的帝國中樞有向往很正常,滇寧王想了想就點了頭:“可,你明早上自己先去跟先生告個假,不要叫先生空等著你,再到前院書房來。”


  “是,多謝父王。”


  目的達成,沐元瑜也就要告退了,這是她爹小妾的院子,她呆著挺不自在,一般都不喜歡久留。


  不想結香站在桌邊,忽望著她露出一個很是忍笑的表情來,沐元瑜下意識摸了摸臉,她有哪裡不對?


  “世子別碰,您臉上有墨。”結香笑道,“您等一等,婢子去擰條熱巾子來。”


  這一說滇寧王放下書來,也往她面上一打量,方發現她左邊太陽穴處沾了一抹淡墨,因角度問題,他先沒見著。


  女兒雪白無辜的臉上沾了墨很是逗趣,滇寧王也忍不住笑了:“你先前在做什麼?這個時辰還在寫課業呢?又不考科舉,不用用功到這個地步。”


  “沒有,母妃那裡忙,我幫著算些賬來著。”沐元瑜站著回憶了一下,應該是最後她穿裘衣出來時不小心沾上去的,不然榮正堂裡那麼些人,沒道理都沒看到。


  她便攤了手,果見左手掌緣處有墨跡,可能不小心蹭臉上去了。


  說著話,結香很快重新進來了,拿著熱乎乎的布巾給沐元瑜擦了手臉,嘴上笑道:“世子真是能幹,都能幫著娘娘看賬了。”


  沐元瑜謙虛一句:“並不是看,不過算些數字。”


  “總是世子用功的緣故。”結香笑道,“娘娘這陣也著實辛勞了,我們夫人白日裡還說,眼看著娘娘為一府上下勞累著,她卻自在闲適,心中很為不安。”


  沐元瑜愣了愣,微有疑惑地向結香面上望了一眼。


  對於孟夫人與柳夫人這兩個有品級的側室,沐元瑜在個人感情上來說,就是都沒啥感情。


  結香以為她待清婉院這邊親近些純屬錯覺,柳夫人比起孟夫人是低調戲少些,但不論戲多戲少,都是她爹的小妾,她的立場是站在滇寧王妃那邊的,那就不可能對這兩偏房有多餘情分。


  也許她明面上是和柳夫人的來往多些,可那是因為滇寧王常駐清婉院啊,不然她一個嫡子成日沒事幹跑老爹小妾院來作甚?


  既沒感情,沐元瑜便不會被/幹擾到判斷,她立即意識到了結香的言外之意,並且確定並非自己多想。


  柳夫人這是怎麼了?悠闲獨一份的寵妾日子過夠了,打算出手給自己找點事做了?


  照理說,一般人家妾室協理家務的也不是沒有,主母病弱更有直接代為執掌中饋的,但這不是滇寧王府的行事。


  說句拿大一點的話,王府內院之中,哪怕一根針的動向都由榮正堂掌控。


  所以形成這個局面,沐元瑜心中輕咳一聲,原因正是為著不才她。


  她的性別是滇寧王府的最高機密,容不得一絲外泄,在這一點上,沒有作為王府女主人以及她親娘的滇寧王妃更能用心護持的了。


  滇寧王不傻,不可能允許第三隻手掌權,即便是最不要緊的一點雜務,可這個口子一開,誰知道會不會牽扯出點不該牽扯的呢?


  與其到時描補,不如都安分圈個院子呆著,好吃好喝,又不虧待什麼。


  所以對結香的試探,沐元瑜心情很平和,她還笑了笑,道:“夫人照顧好父王便是為母妃最好的解憂了。”


  與她不同的是,滇寧王的笑意淡了下來,他盯住了結香,慢慢道:“你大膽。”


  他是能把王位從次兄手裡搶過來的狠人,一個小丫頭的弄鬼,沐元瑜都聽得出來,他有什麼不明?


  結香的意思才開了個頭,注意力都在沐元瑜身上,完全沒想到能招惹上滇寧王,唬得腿一軟,不受控制地當即就跪倒了,熱巾子都握不住,丟在身側,顫著嗓子道:“王爺息怒,婢子沒、沒有——”


  她腦中一片空白,因為她一開口就發現自己錯了,她想說她沒有其它意思,但那“其它”又是什麼?她想撇清,當直接說不知道王爺為何動怒才是!


  柳夫人從結香說出那句話起就變了顏色——這當真不是出於她的指使,但此時辯解撇清無濟於事,她隻能忙站起來到結香身邊去,福身請罪:“王爺恕罪,這丫頭不知輕重,對著世子也敢隨口胡言,都是妾身沒有教好。”


  滇寧王垂下了眼睛,不言不動。


  屋裡的氣氛陷入膠著,似連空氣的流淌都變得緩慢。


  沐元瑜也不太站得住了,倒不是害怕,她爹發作小妾,她再站這裡不是個事,她又沒興趣看柳夫人的笑話。


  就出了聲,打破沉默道:“父王,孩兒先告退了。”


  滇寧王總算抬了眼,望了她一眼。


  沐元瑜坦然地對上他喜怒難辨的目光——又不是她的錯,她完全沒任何可心虛之處。


  滇寧王心中湧起難忍的失望。


  這個孩子作為女兒身都有如此氣度,如果是個兒子——她為什麼不是個兒子!


  他的失望轉成了深深的疲倦,站起身來:“你母妃還忙著,我和你一起去看看她。”


  沐元瑜:“……”


  講真,其實滇寧王妃還真不見得歡迎滇寧王這個時辰去,忙了一天了,到晚間就想自在一下,有女兒承歡膝下更好,哪裡耐煩和滇寧王啰嗦?她都將五十的人了,又不還盼著丈夫的恩寵。


  但滇寧王要去,沐元瑜也不能攔著,隻好摸摸鼻子,跟在了後面。


  簾幕打起又落下,遮住了柳夫人蒼白的面容。


  


☆、第 17 章


  滇寧王在榮正堂中如何安歇不必多提,雖然隨著滇寧王妃年歲日長,滇寧王宿在榮正堂的時候越來越少,但終究滇寧王妃是原配正妻,他來歇一晚也沒什麼出奇的。


  滇寧王沒有提發生在清婉院中的事,沐元瑜沒找著私下說話的機會,也不好提,一夜就此平靜過去。


  直到翌日,沐元瑜一路送著滇寧王妃的車駕出門,方抓緊時間說了一下,滇寧王妃無所謂地聽罷,摸摸她的頭:“好了,我知道了,這些小事你不要費神,你父王看來還沒老糊塗,由著他處置罷。”


  沐元瑜點點頭應了,她也沒想做什麼,隻是要告知滇寧王妃一聲,有助於她判斷掌控府內形勢而已。


  送走滇寧王妃的車駕後,沐元瑜去跟先生告了假,再跑去了前院滇寧王的書房裡等著。


  沒多久客人到來,是個大約二十七八的年輕男子,姓張名楨,眉目端正,文人模樣,隻是眉心藏著一點鬱氣。


  見禮畢,滇寧王讓人看了座,張楨初初有些緊張,但不過兩三句話後,他就很快恢復了自如。


  沐元瑜坐在下首,聽他報了詳細履歷後明白了,這果然不是個一般人物。


  張楨現任的職位很慘,比沐元瑜預估的還慘,連縣令都不是,隻是個鄰縣的主簿。


  正九品。


  隻差一點點,就直接撸成白身了。


  但卻不能以此給張楨下定論,因為他與滇寧王府有點幹系的父親部將從武,他本人卻是從文的,並且正經學出了名堂,乃是上一科大比中的二甲進士,後選入都察院為御史,這份履歷很為光鮮了,再綜合他的年紀,說一句年輕有為毫不為過。


  隻是不知為何,似錦前程攔腰遭斬,如今竟一貶貶到了南疆來。


  就本朝疆域體系來說,想找出比雲南還偏遠窮惡的地區是不太容易了。


  所以,張楨來拜見滇寧王爺很好理解,難得有這麼點關系,再牽強也得試一試,滇寧王府世鎮雲南,要是肯拉他一把,那不管是在雲南本身的政績還是將來的起復又還發愁什麼?


  而滇寧王先懶怠見他也很正常,貶到雲南來的官每年總有那麼幾個,要麼是貪贓枉法的,要麼是在政治鬥爭中被整治了的,總之,都是些失敗人物,就算是個進士出身,在郡王面前也不算什麼,他沒多大必要搭理。


  兩三句寒暄過,便進入正題,滇寧王端起茶盞沾了下唇,意態舒緩地啟口發問:“與先王有舊的故交們多是以武傳家,不想小輩中出了你一個讀書種子,難得你如此出息,卻不知今番因何蒙難?”


  張楨先欠身道“不敢”,而後露出了微微的苦笑:“勞王爺動問,說來這都是晚生無狀,惹怒龍顏之故。”


  沐元瑜聽到耳裡,不由眼睛一亮。怪不得滇寧王臨時改了主意,這張楨既能惹怒龍顏,那起碼也是在皇帝面前掛上了號的,雖然不是什麼好事,但這個“惹怒”的資格還真不是誰都能有的。


  能與皇帝產生直接交集的人,那是很值得滇寧王一見了。


  沐家自開國不久就受封鎮守南疆,世襲罔替,這尊貴不是平白來的,當時的第一代滇寧王本是貧苦出身,幼年時全家喪於兵亂之中,他在流浪途中為太/祖夫妻收養為義子,其後追隨太/祖南徵北戰,十數年間戰功赫赫,忠心耿耿,深為太/祖喜愛器重,及到立國後,論功行賞,先封為西平侯,當時的南疆因遠離中樞,勢力蕪雜尚未平定,西平侯又受命前去平定,並就此鎮守下來,他在南疆不論文治武功均做得十分出色,最終將爵位升成了郡王,比太/祖諸親子的親王位隻差了一級。


  第一代滇寧王與太/祖堪稱君臣相得的典範,不過,他畢竟隻是義子,不是親子,根正苗紅的皇子們什麼也不用幹,天生下來就有一份基業等著,滇寧王這一脈沒這優勢,後代們卻得小心地維持著,這如何維持,很大一部分當然是看當今在位的皇帝心意了。


  滇寧王已聽幕僚說了大略,並不意外,此時是要詳問,就接著道:“哦?竟是如此,不知所為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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