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放心,傅將軍無事。”


  她這下反應過來,又聯想起素以政務為先的薛璎方才不緊不慢的態勢, 松了口氣說:“原是您與他一道設的計嗎?”


  薛璎說“是”,又道:“你前幾天才送了趟簡牍去軍營,他沒與你提嗎?那些案卷都是空的。”


  傅羽稍稍默了默,說“沒提”。


  薛璎見她興致不高,興許是覺自己一人被蒙在鼓裡戲耍了,便寬慰道:“他辦事小心,不與你說,大約也是怕隔牆有耳。軍中的換血清洗已近兩月,但到底不能保證全都幹淨了,所以前幾天叫你送了一摞簡牍去,接著按兵不動,就是想瞧瞧有沒有做賊心虛的主動上鉤。這不,那幾個校尉果真是有問題的。”


  薛璎不是個喜歡解釋太多的人,對傅羽自然是因視作好友才如此,她聽罷當然受了這番好意,笑起來說:“原來如此。不過怎麼真叫人燒了營?那可得損失不少。”


  “做戲要做得逼真,若是給人輕易瞧穿了,營中士兵往後會如何看待傅將軍?他初初上位,換血清洗無妨,但都得樁樁件件比著罪名來,終歸光明磊落些更易得人心。再說比起那些錢財損失,更要緊的是,營中情勢越緊迫,越能勾出漏網之魚。”


  傅羽說“明白了”,歉意看了看倆人:“微臣魯莽,叨擾殿下與左監了。”


  薛璎搖頭示意無事,下巴一努指魏嘗:“反正他也剛好要去辦事了。”


  魏嘗一愣,邁步上前:“辦什麼事,我怎麼不知道?”


  “我與傅將軍商量過,倘使軍營鬧出動靜,你們一個主內一個主外,他負責留在裡頭善後,你負責追緝。”


  魏嘗心說誰要跟傅洗塵主內主外,撇撇嘴道:“怎麼不是他追緝?那幾個毛頭小子,他還搞不定?非叫我跑出去。”


  薛璎一臉“不識好人心”的慍色:“你倒是想不想升官了?”


  他張著個嘴恍然大悟:“哦,哦哦。我去!”說罷轉身要跑,跑出兩步又回過頭來,雙手緊緊扶住薛璎的肩,一副感激之情無以言表的模樣,淚眼婆娑道,“好薛璎,你真的一點也不重!”


  “……”他還是閉嘴吧。


  *


  這陣子以來,薛璎本就一直計劃著要給魏嘗送幾顆人頭做功績,自然不會放過今次機會。反正戲臺子都搭好了,就叫他與傅洗塵來個天衣無縫的裡應外合,徹底拔幹淨軍中蛀蟲,然後把這番作為往朝堂上一擺,左右二監中,誰更有資格勝任羽林中郎將一職,便是有目共睹的了。


  畢竟武將與文官不同。文官一道,再怎麼如何雄才大略,多少得靠年月熬資歷。但武將可以例外,可以靠過硬的軍功服人,甚至能夠以此輕易封侯。


  “右監雖多年來兢兢業業,務實勤懇,到底不如左監似天兵天將從天而降,數度挽狂瀾於既倒。”


  這話是朝中一個極看得懂風向的馬屁精給魏嘗的評價。


  話雖誇張,理卻不俗。朝廷需要肯幹的人,更需要有用的人。


  這樣的聲音很快傳揚開去,不久便有人在朝會上提議,羽林中郎將之位空缺日久,是時候該填補了。


  在薛璎的有意安排下,又有人諫言魏左監補空。


  於是沒幾日,任職便敲定下來。


  布衣起家,平步青雲,魏嘗任職中郎將後忙碌不少,成天賴在公主府的機會倒是不多了,但依然堅持日日與她私下見上一面,所以晚膳多與她和魏遲一起用,即便用不了,臨睡或清早也要來道個安。


  如此過秋入冬,日子平靜了好一陣,薛璎甚至趕在天寒之前,得闲在院裡親手植了一片福祿考,思忖著來年春天,也許真挺好看的。


  不過她一面惦記著年節,到底沒法真正松懈下來。想到正月一到,就難有看星星看月牙,圍著鍋爐涮菜吃的興致了,她從起始盼著諸侯王入都,盼著早早查明真相,到後來時常擁著暖被,看魏嘗陪魏遲耍寶,突然就想,正月遲遲不來,倒也不錯。


  但該來的終歸會來,甚至也從無遲與早的分別。


  轉眼便是除夕,當晚宮中設宴,馮曄主持,薛璎與秦太後皆在下首陪席,底下一眾重臣,也包括魏嘗。


  觥籌交錯,推杯換盞。朝廷宴席,須謹慎言語行止,又須堤防明槍暗箭,一場宮宴下來,虛與委蛇,難能胞腹。


  散席後,眾人各回各家,魏嘗便跑去了公主府,提議再吃一頓。


  薛璎也確實沒吃飽。她今夜杯盞裡的酒通通偷換成了白水,和著菜一道味同嚼蠟,又想自己再怎麼如何不拘小節,年節守歲還是不可缺的,總歸離歇下還早,再來一頓也無妨,就準了他的提議,問他吃什麼。


  他說還是涮鍋吧,熱騰騰的,胃裡暖和。


  她說“行吧”,叫下人備菜,又去叫魏遲。


  等鍋熱的間隙,薛璎聽說傅羽人還在府上,竟未回傅家過年節,一時奇怪,就叫來她問原因。畢竟是要緊日子,她明明早特許她回去了。


  傅羽解釋說,是因見她宮宴未歸,擔心萬一有個什麼狀況,所以才候在府上的。她就叫她趕緊回去,說傅戈身子骨弱了,誰知還能享幾個這樣的年,又看天色已晚,便派了一隊羽林衛送她。


  倒是不料傅羽前腳剛走,傅洗塵後腳就來了。


  他也是從宮宴回府不久的,大約是回到家後得知傅羽遲遲未歸,這才來了一趟。結果倆人剛巧錯過了。


  傅洗塵聽聞傅羽已離府,匆匆便回。


  中途來了這出,待兄妹倆前後腳離開,鍋已經騰騰熱了。魏嘗揮退下人,稱不必服侍,而後開始著手涮肉片,先夾給魏遲幾片嘗鮮,完了拼命往薛璎碗碟裡堆。


  薛璎還記著早些時候,他說她重的事,到底意難平,瞧見锃亮的肉片煩得慌,轉手又給魏遲,叫他多吃點。


  魏嘗見狀,隻好改涮菜葉給她吃,又聽她道:“做什麼老給我涮?我自己有手。”


  他大有嘆息之意:“你有手,就不能給我也涮涮?”


  “那不如你涮你的,我涮我的,還吃得愜意。”


  魏嘗忍了忍,沒忍住說:“你什麼時候能解解風情?”


  魏遲在一旁咽下一片肉,問道:“阿爹,什麼叫風情?”


  他夾起一片菜葉喂給他,答說:“這就是風情。”說罷似有意似無意地瞥了薛璎一眼。


  薛璎低頭吃菜,不為所動。


  魏嘗悽涼望天,說:“算了,不思量了,反正你也不是對我一人不解風情。”


  她這下停下筷子來,問他還有誰。


  “傅羽啊。”他說,“你方才整那出做什麼?又是趕她回府,又是派羽林衛護送的。”


  “這不是理所應當嗎?”薛璎一臉茫然。


  “你沒見後腳傅洗塵就來了?她為何遲遲不回府,不就等他來接?你倒好,生生毀了人家的算計。”


  “回個府有什麼好接的?天子腳下哪那麼多不太平,不必傅洗塵親自出馬吧。”


  魏嘗差點噎住,擱下筷子道:“你該不是這麼久以來,一直沒瞧出傅羽對傅洗塵的心思吧?”


  薛璎木然眨眼的動作證明,她當真毫無所覺。


  於旁事上精明又敏銳的人,在情事一道當真未花點滴心思。那也就難怪她不解風情了。


  魏嘗說:“她喜歡傅洗塵,你不知道?”


  薛璎搖搖頭,神情訝異。


  “又不是親兄妹,青梅竹馬,日久生情,也不奇怪。”


  “你怎麼知道?阿羽還跟你聊這種閨閣心事?”


  “用得著聊嗎?我估計連林有刀都看出來了,也就你一門心思撲在朝堂……”


  薛璎覺得不能啊,問他從哪看出來的。


  魏嘗說:“你沒發現,她從來不叫傅洗塵兄長,當初叫傅中郎將,後來又叫傅將軍?”


  薛璎說發現了,但對外稱內,直呼兄長本就不周到,傅洗塵是正經武將,稱其官職也無不妥。


  魏嘗又說:“那姑且不說這個,你沒發現,傅洗塵升官那一陣,她興致一直不高?還有上回火燒軍營,她急成什麼樣了?”


  薛璎又說,妹妹對兄長不舍或著緊,也沒什麼奇怪的。


  魏嘗覺得跟她講不通,左右他也不是很想管別人闲事,還是吃肉吧,就低頭繼續給她涮。


  不料她自顧自靜了片刻,倒回過味來:“這麼說來,她當初自請到我跟前做女官,好像是有點古怪,說什麼,待在家中太闲了,羨慕舞刀弄槍的快意。”


  放著金枝玉葉的舒坦日子不過,非來當差吃苦,上回衛國一行,差點連命都交代出去,真是太闲了?


  可能不是。而是因為,倘使她永遠待在傅家,就永遠隻是傅洗塵的妹妹。而傅洗塵效忠於薛璎,她也跟著她做事,又有了除在府上以外的交集。


  薛璎想通了,說:“你怎麼不早告訴我?”早知這樣,她下達調遣命令時,終歸會多顧及一下傅羽的感受。


  魏嘗說:“別人的事跟我有什麼幹系?我自己都還八字沒一撇呢。再說了,傅洗塵對她有那意思嗎?”


  這話問得很關鍵。左右薛璎是看不分明了,反過來問他。


  他說這個真不知道,悶葫蘆不見底,又說:“就算喜歡,也不是什麼值得託付的人。看看他永遠以你為重,以朝廷為重,哪個姑娘家嫁了能受得住?”


  是了。當初傅羽作為人質被擄,命懸一線,傅洗塵毫不猶豫打定主意,決心保護薛璎安危,要不是她非叫他去救,結果還真難說。


  雖說後來,他為救傅羽斷了三根肋骨,可人家姑娘心裡到底還是存了疙瘩吧。


  薛璎皺皺眉頭,心想要是兩情相悅,她倒不覺這事難辦,權勢在前,身份的桎梏與阻礙都能灰飛煙滅,她願意幫這個忙。


  但傅洗塵又不見得是如此心意。


  她這頭尚在思量,卻聽魏嘗已然作起總結,往她碗碟裡夾個肉丸子,道:“所以說啊,還得嫁我這樣的,除你以外,萬事萬物都不在乎。”


  一旁魏遲聽了,氣哼哼拍下筷子,跳下小憑幾,剁個腳就走。


  薛璎一愣,使勁摁了下魏嘗腦袋,直把他拍懵了,而後瞪他一眼,急急追上魏遲。


第57章


  魏嘗摸摸鼻子, 知道自己失言,起身也跟了上去,沒走多遠卻聽一牆之隔外傳來個窸窸窣窣的聲音。


  他驀然停步, 將手移向腰間佩劍, 一邊喝道:“誰?”


  那頭衣物摩擦的動靜停了,隨即響起個低低的人聲:“魏中郎將……?”


  他辨出這聲色, 皺皺眉頭:“陛下?”


  那頭的人繼續壓著聲說:“對,是朕……”


  天底下恐怕再找不見第二個將一句“朕”說得如此底氣不足, 膽戰心驚的皇帝了。


  魏嘗拔步繞到牆外:“深更半夜的, 您怎麼偷偷出宮來了?誰跟您一道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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