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現在是建邺五年,嚴黎安實現了自己曾經說過的話,他弑父登基,不用再受任何人掣肘。


而我也已經做了五年皇後。


嚴黎安已經更衣完畢,外袍上繡著一條不怒自威的龍。


見我怔愣,他抱住我的肩膀,將我拉了起來。


「今日不能貪睡,我們要去給老師掃墓。」


他替我選好了衣裳,我沒精打採地坐起來,任由他為我绾發,甚至連簪子都已經幫我選好。


妝奁打開,我攬鏡自照,瞧見自己鬢間已經生出了白發,目光忽然同嚴黎安對上。


「很美。」


他親了親我的發頂。


我卻不再相信他了。


最愛他的時候,我正在青春鼎盛的二八年華,隻以為他是世間難得一見的真君子。


可這五年裡,我眼看著他玩弄權柄,將文武百官都視作自己的棋子,毫無感情地穩固自己的江山。


我知道,他不再是我喜歡的樣子了。


我看著銅鏡裡的他,勉強笑了笑,忽然開口問。


「陛下,您後悔過嗎?」


後悔過立我為後嗎?


當初,宮中鬧得沸沸揚揚,說嚴黎安要娶親了。


他的王妃,就是當年陪他一起看花燈的葉辰。


宮中人的消息最靈通,時不時有新的信息傳出來,我雖然有心回避,到底也聽了許多。


於是我知道,嚴黎安在獵場中打到一對頂頂好的大雁,預備著要下聘了。


葉辰在百花詩會上,寫了一首含情脈脈的詩,念出來的時候,還含情脈脈地看著嚴黎安。


就連葉辰的父親,當朝戶部尚書,在朝堂中一向以不偏不倚著稱的,也開始公然支持嚴黎安。


我聽這些時,隻把自己當做一個看客。


少不更事的時候,我不懂得自己同嚴黎安之間身份的差距,到了如今,我是無依無靠的孤女,唯一支撐自己活下去的動力隻有一身傲骨。


愛情早已經是我可望不可即的東西。


但是後來,嚴黎安在御前求老皇帝為我們賜婚。


我以為,他不愛我,那隻是他為了保護我的權宜之計。


5


那時候我正在主持編制國史,平日裡臉上不施粉黛,努力將自己的存在感壓得低一些,避免引人耳目。


但老皇帝的目光還是越來越頻繁地落到我身上,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原本是位女嬌娥,理應在後宅中伺候夫君的,朕從前倒是忽略了。」


他望向我的眼神中充斥著欲望,有些不堪入目,我別過頭去,忽然有些反胃。


我倉促地告退出來,正好撞見嚴黎安。


他瞧出我臉上的恓惶。


「他為難你了?」


嚴黎安輕聲問。


他告訴我莫怕,很快老皇帝就再也為難不到我了。


後來我才知道,那時候他已經在老皇帝的吃食中下了慢性的毒,不出三個月,老皇帝就會死得無聲無息。


而他也會順理成章登基稱帝,不會在青史中留下任何汙點。


可是他的計劃被我打破了。


因為在朝堂上,老皇帝當著文武百官的面喚出我的名諱。


「你瞧,自古以來都是男子入朝為官,朝堂上隻有你一個女子。」


眾人的目光都落在我身上。


史官原本不該是目光的焦點,我們應該靜靜地藏在角落裡,作為公允的觀察者記錄下一切。


「自古便有木蘭替父從軍的佳話,微臣家中世世代代都主持修史,如今父親同兄長不在人世,昭然雖無木蘭之才,卻也想以微賤之軀,擔負起傳承家族使命的責任。」


我垂下眼睑。


老皇帝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


「隻是婦人到底短視,你想修史,朕卻不能放心將國運託付在你身上。」


文武百官的頭都低低地垂了下去,無人敢直視天子。


皇帝話鋒一轉。


「但朕實在惜才,不如將你封為貴人,本本分分待在朕的後宮之中,為朕開枝散葉,綿延子嗣,這才是女人應當做的,你意下如何啊?」


我的後槽牙咬得緊緊的,努力控制住自己,才沒有當面唾他。


他下旨殺了我的父親和兄長,否定了我的才能,還妄想折斷我的羽翼,如何能不恨啊。


可是我全無辦法。


這一瞬間,我理解了嚴黎安。


權力就像人手中無形的武器,隻有手握權力,才有抗辯的資格。


「臣不願。」


我低聲說出三個字。


皇帝暴喝一聲,怒斥我大膽,文武百官四下皆驚,慌忙跪伏下來。


「你想抗旨嗎?」


偌大的罪名壓下來,壓得我快要喘不過氣。


「陛下恕罪。」


嚴黎安輕聲笑了笑,站到我身邊,牽起我的手。


「兒臣心悅昭然已久,私下裡交換過信物,原本打算今日早朝散會後,就請父皇為我們賜婚的。」


老皇帝面色鐵青,上下掃視著他,仿佛他不是自己的兒子,而是此生最大的仇敵。


「朕如何知道,你們不是互相勾結來欺瞞朕的?」


他冷笑了一聲,揮了揮手,御前帶刀的侍衛們紛紛上前,將我們團團圍住。


他們手中的刀刃閃著寒光,刺得我有些睜不開眼睛。


嚴黎安面色絲毫未變,隻是雲淡風輕地笑了笑。


「兒臣從無欺騙父皇的必要。」


他取下身上掛著的玉佩,命人呈給皇帝。


那枚玉佩的確是我贈給他的,上面還刻著我們顧家的名諱。


但那已經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


我記得自己羞答答地將這枚玉佩塞進他手裡時,還模仿著話本子裡的世家小姐,為他寫了一手「入骨相思知不知」的酸詩。


小姑娘的喜歡,的確沒臉沒皮了些。


他三番兩次地拒絕,好像這個東西有些燙手。


後來我家中遭遇大變故,仿佛在一夕之間長大成人,同嚴黎安之間也隻剩下相互扶持的情誼。


我都快忘了自己送過他這枚玉佩,更加沒有注意到他一直帶在身邊。


荒蕪已久的心中忽然好像注入了一股甘霖。


我抿了抿唇,說不上來心裡的感受。


但我忽然又想起來,他原本都打算同葉辰定親了。


此番作為,不過是為了救我於水深火熱之中的權宜之計。


我無意識地攥住自己的衣角,無力感排山倒海而來,我察覺到自己的懦弱,明明瞧不上嚴黎安玩弄權術的作為,但是在皇權面前,隻有他能一次又一次地保護我。


他緊緊握住我的手,掌心溫度炙熱,熱量傳到我這邊來,稀釋了我身上的不安。


老皇帝查驗過玉佩後,一腔怒火依舊無從發泄。


他怪怪地笑了起來,臉上的表情有片刻猙獰。


「若是朕非要你相讓呢?老五,你到底是朕的兒子,應當知道孝道二字如何寫吧?」


他輕蔑的眼神從我身上掃過。


我知道,他不一定有多愛我,隻不過將我當做一個賞玩的物件兒。


多麼屈辱的時刻啊。


嚴黎安穩穩地站在我身側,他身形很高,我堪堪到他肩膀,整個人都籠罩在他的陰影中。


因為站得極近,他身上淡淡的檀香傳到我這邊來,讓人心神鎮定了些。


「若論起孝道,兒臣自然甘願受父皇驅馳。」


他話鋒一轉,聲音提高了些:「但是父皇若是強行要搶走兒臣的妻子,隻怕會傷了京中三十萬將士的心。」


京中駐守的三十萬將士,如今都由他統管,這是明目張膽的威脅。


隻差一步,就是逼宮。


皇帝暴怒,然而到底是識時務的,或許從那一刻開始,他意識到自己已經老了,而嚴黎安也不再是那個對他言聽計從的皇子。


然而天子到底要顧忌自己的臉面,他將手中的玉佩往階前砸過去,頃刻之間,玉佩碎成了五塊。


當著文武百官的面,嚴黎安毫無尊嚴地跪在他面前,將分崩離析的玉佩一片片撿拾起來。


瞧見他狼狽的樣子,皇帝才終於笑出聲。


「既然如此,朕便提前恭賀你們大婚了。」


6


下朝時,葉尚書面色鐵青。


大家都以為嚴黎安同葉辰的婚事已經板上釘釘,誰知道中途換成了我。


「對不起。」


我走在嚴黎安身側,聲音壓得很低。


我一直記得他站在葉辰身邊時,眼底閃過細細密密的光。


為了保住我,他此生都不可能同葉辰在一起了。


嚴黎安摸了摸我的腦袋。


「不要胡思亂想。」


我們的大婚很倉促,慘淡得不像皇子的婚禮。


因為老皇帝避諱此事,來吃喜酒的文武百官也不多,我沒有爹爹和長兄送親,隻有娘一個人為我開臉。


我望向銅鏡中的自己,眼神已經不清澈了,悲戚中帶著一絲死氣。


時辰未到,嚴黎安還沒來接親。


外面守著的小廝忽然火急火燎跑進來。


「大事不好了。」他壓低了聲音。


「五皇子在來的路上被錦衣衛攔住不得脫身,皇上,皇上卻已經到了門口。」


這是天下最荒唐的鬧劇。


娘親倉皇地望向我,我瞧見了她頭上的銀絲。


我往枕下塞了一柄匕首,命人將我娘帶出去藏好。


我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但我是顧家的女兒,寧死不受此辱。


若是今日能手刃仇人,倒也不枉來人間一遭。


「漂亮,真漂亮。」


我強壯鎮定地坐在銅鏡前梳妝時,老皇帝已經闖了進來。


他全無顧忌,放聲笑起來。


「你心心念念的夫君,估計已經死在來接親的路上了。自古以來,同皇帝作對的人,能有什麼好下場呢?」


他舉止粗鄙,半拖半拽著將我往床帳中引。


我被他壓制在身下,手已經開始往枕下探。


正要摸到那柄匕首時,手上的動作被他察覺。


他狠狠甩了我一個耳光,我此生從未如此屈辱過,半邊臉都火辣辣的,耳中響起尖銳的嗡鳴。


「賤人!朕倒要看看,你的骨頭是不是同你父親一樣硬。」


他掐住我的脖子,我漸漸窒息,腦海中忽然閃過爹爹小時候教我讀的《孟子》。


「雖千萬人吾往矣。」爹爹一字一句帶我念。


我懵懵懂懂地望向爹爹,不知道這句話的意思。


爹爹摸了摸我的頭,告訴我,縱使困難重重,縱使千萬人阻攔,也要堅定不移地走自己的正道。


對於史官來說,這條正道便是秉公執筆,寫盡天下善惡。


「雖千萬人……吾往矣……」


我已經氣息奄奄,然而還是直視著老皇帝,毫不屈服地說出這句話。


隻剩下一口氣時,忽然有血噴湧到我臉上。


劍刃鋒利,那真的是很細的一條傷口,劃在老皇帝頸上,他很快軟軟地倒了下去。


不知道嚴黎安刻苦練劍,是不是為了這一天。


「昭然。」


嚴黎安的聲音微微顫抖。


「再晚一步,我此生就再也見不到你了。」


他將我抱在懷中,抱得很緊很緊,我卻聞到了他身上的血氣。


我這才發現,他的衣裳上有好多處破損,喜服都被血浸成了詭異的暗紅色。


我的眼淚落在他脖頸上,然後聽見下屬向他稟報。


「事情已經辦妥了。」


他輕輕點了點頭,依然抱著我,望向地上老皇帝的屍體。


「將他拖下去,在鬧市中五馬分屍。」


「把他的頭砍下來,送到老師墓前去,告慰老師的在天之靈。」


到底是他的親生父親,弑父殺君的事並不少見,卻鮮少有人毫不遮掩。


此後不論正史還是野史,都會將此時細細記載,就算千百年後,也會有人指著他的脊梁骨,罵他違背人倫綱常,縱使他在國事上有再大的建樹,這也是他抹不去的一個汙點。


我送給他的玉佩碎成了五瓣,原來他一直記得這種屈辱。


而我爹爹,就是這樣被老皇帝斬首的,那時候老皇帝一定想不到,風水輪流轉,他也會有同樣的死法。


「你再也不用向任何人低頭了。」


登基的那一天,嚴黎安牽住我的手,將鳳簪插在我發間,輕聲在我耳邊呢喃。


7


人在無所事事的時候,最容易發呆。


就像現在,我跪在太廟中爹爹的畫像前,渾然不覺自己的思緒已經飄了這麼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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