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嚴黎安登基時下了令,斥責老皇帝作惡多端,不配享後世香火,而我爹的畫像卻高懸在太廟中,日日有得道高僧為他超度。
嚴黎安攬住我的肩膀,絮絮叨叨地同爹爹說著話。
他是念舊的人,縱使爹爹已經過世了這麼多年,他還是感念著爹爹的恩情。
「當年我在宮中,被其他皇子欺負得厲害,連合身的衣裳都沒有,冬天也用不上炭火。」
嚴黎安將腦袋靠在我肩膀上,聲音中帶著惆悵。
「老師為我送來了衣裳,還有好多好多醬牛肉,說家裡的小女兒最愛吃這個。」
他從未向我提起過此事。
我一直以為,蕩秋千被他接住那次是我們的初見,原來他在很早很早之前,就從爹爹口中聽說過我。
後來爹爹同他漸漸熟絡,找來我曾經用過的書冊給他看。
我小時候頑劣,在書上寫了許多亂七八糟的東西,譬如同長兄吵架後氣呼呼地發誓再也不同他說話了,譬如走神在書上畫了許多隻小兔子。
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嚴黎安會摸著我寫下的東西,清淺地笑一笑。
在很久很久之前,我們的生命便開始重疊。
若是從前的我,知道了這些,一定開心死了,覺得我們二人的姻緣是天定的。
但是曾經那個天真善良的自己已經埋葬在時間裡,如今我聽著他的碎碎念,心中沒有半點波瀾。
「葉辰懷孕了。」我忽然打斷嚴黎安。
「陛下,你後悔過娶我嗎?」
如果不是我,他可以和自己的心上人白頭偕老,而不是把我當做他肩上沉重的責任。
今日風有些大,我的發絲被吹得垂落下來,嚴黎安伸出手為我整理。
「我從未喜歡過她。」
在他的口中,我聽到了另一個版本的故事。
當年他在朝中勢力孤弱,便想借著葉辰拉攏葉尚書。
所以葉辰邀他一同去看元宵燈會時,他並沒有拒絕。
他知道,皇帝一直忌諱皇子們勢力膨脹,若是給他賜婚的話,必定不會選母家勢大的女子。
而葉尚書恰恰手握軍權,葉辰又是他的獨女。
雖然他現在在朝堂中不偏不倚,但是女兒是他唯一的軟肋,人有了軟肋,心就有偏向。
果然,憑借葉辰的愛慕,他很快將京中三十萬大軍的虎符拿到了手裡。
但葉尚書多年為官,怎會有平白無故幫他的道理,為了實現二人的利益捆綁,那時候就已經在為他們操持婚事。
可惜嚴黎安登基之後,將自己的諾言拋之腦後,隻敷衍一般封葉辰做了自己的義妹。
有了公主的名頭,再為她尋一門好親事,將她嫁了出去。
葉尚書曾經暗諷過他不守信義,當初口口聲聲叫著自己老師,轉頭就貶了自己的官職。
那時候嚴黎安已經穿上了龍袍,天地之大,再也不用向任何人俯首。
「朕的老師隻有一位,他在微末之時讓我吃飽穿暖,對我別無所求,隻希望朕能長成端方君子。」
後來他漸漸位高權重,身邊的笑臉越來越多,示好的人絡繹不絕。
但見識過真正的善,他便能輕易分辨出疼愛與利用。
我忽然怔愣了片刻,推開嚴黎安。
「你從那時起,便在為權勢謀劃嗎?」
可那個時候,我還對此一無所知,還以為他是無心權柄的君子。
我嘆了口氣,站得離嚴黎安遠了些,心情很復雜。
我喜歡的人,從來都隻存在於想象之中。
他輕聲喚我。
「昭然,如今我們什麼都有了,做任何事情都不用看別人的臉色,這樣不是很好嗎?」
「我答應過老師,會保護好你的,我做到了。」
我轉過頭看他,覺得他已經變得面目全非。
「當初我爹爹教你的仁義禮智信,你都忘記了嗎?」
我們從來都不是一類人。
我不會對百姓的生死視而不見,也不會為了達到目的隨意玩弄一個人的感情。
我忽然意識到,我們之間已經有了一條難以逾越的溝壑。
我們完了。
8
我關上坤寧宮的殿門,從此不再以皇後身份自居,隻潛心編纂國史。
磅礴的歷史圖卷在我面前展開,記錄著人世間的浮浮沉沉,在這樣的環境中,自己變得渺小起來,痛苦也顯得微不足道。
今年殿試的新科狀元季逢春驚才潋滟,在翰林院中任職,也負責纂修史書,隻是經驗到底不足,我便時常帶著他。
他年紀尚輕,同嚴黎安生得竟有五分相似。
更像的還是他的性格,進退有度,有禮有節,儼然是一位正人君子。
遇到不懂的地方,他也時常向我請教,一來二去,我們二人便熟絡了起來。
又是一年元宵佳節,我還苦守在翰林院中,史書浩瀚,要做的事情實在太多。
每年這時,嚴黎安都會派太監來請我。
他知道,我從前看見過他和葉辰一起看燈會,那時候我心碎極了,眼睛哭得腫起很高,過了好久才消下去。
如今,年少時不曾得到過的東西,他雙手奉上,我卻已經沒有了興致。
「我說過不見陛下,他不會怪你的,你去回稟他吧。」
我輕聲開口,瞧著太監左右為難的樣子實在可憐。
「老師。」
季逢春這時候推門進來,天寒地凍的節氣裡,他額間卻起了薄薄的汗,衣角還沾著塵土。
「今日我娘親做了湯圓,我來送給您一些。」
他的笑容明朗清澈,朝我揚了揚手中的食盒。
他將食盒打開,裡面一個個湯圓飽滿可愛,我取了筷子來,嘗了一個,揚眉對他笑起來。
笑意卻穿過他,落在他身後的嚴黎安身上。
「滾出去。」
嚴黎安低聲叱了一句季逢春,季逢春到底年紀尚小,氣場受他壓制,有些惶恐不安地望向我,然後悄無聲息退了出去。
「我終於理解了當初你是什麼心情。」
嚴黎安臉色慘然地看向我。
離得這樣近,我才發現他的手一直緊緊地攥成了拳頭。
而我此生的話都已經同他講完。
嚴黎安離開的時候,狀若無意的將食盒打翻了。
9
國史編修到底不是我一個人能決定的,嚴黎安再來翰林院中找我時,便正好撞見我同季逢春站得極近,我們專心地討論著史冊上的細節,落在他眼中卻格外刺目。
「昭然。」嚴黎安差遣季逢春出去,然後輕聲喚我。
「你是把他當成我了嗎?他同我長得真像,卻比我年輕些,所以你移情了,對嗎?」
他慘淡地笑了笑,問出的話卻小心翼翼,帶著些試探的味道。
我矢口否認。
「他不是你。」
「他出身寒微,卻本本分分,胸中沒有你那麼多的溝壑、那麼大的野心,也裝不下那麼多陰謀。」
嚴黎安笑得咳嗽起來,卻有淚從眼眶中落下。
「沒有人是純粹的,昭然。」
「你覺得別人純粹,是因為你自己有一雙純粹的眼睛。善良的從來都是你,不是別的人。」
他靠近過來,抱了抱我。
「你知道嗎,我命人查了季逢春,他也不是那麼幹淨呢。」
他將錦衣衛呈上來的折子遞給我。
上面明明白白寫著,季逢春在進京趕考前,便同鄰居家賣豆腐為生的姑娘成了親。
甚至連他進京的盤纏,都是那位姑娘一點一點湊齊給他的。
但是季逢春一做了狀元郎,第一件事便是送給妻子一紙休書。
那位姑娘實在絕望極了,投缳自盡後,季逢春這邊竟沒有半點波瀾,隻是暗中向縣丞施壓,不準他聲張此事。
這同我印象中的季逢春,實在是兩個人。
但證據確鑿,我竟找不出反駁的理由。
我有些灰心喪氣,暗暗想,自己看人的眼光實在淺薄,屢次錯聽錯信。
「你若是不信,我們不如打個賭。」
嚴黎安攬住我的肩膀,嘲諷一般笑了笑。
10
他召了季逢春進來,將我們編好的史冊扔在季逢春面前,讓他復述史官的職責。
「記事載言,勸善懲惡。」季逢春嚇得戰戰兢兢,跪在他面前。
嚴黎安冷笑一聲,逼問他為何在國史上記錄自己弑父殺君的事。
「你的意思是說,朕是惡?」
季逢春將頭晃得像是撥鼓一般,生怕嚴黎安降罪下來。
「陛下恕罪,是皇後娘娘命臣這般寫的,臣這就改,這就改。」
他還想說些什麼時,嚴黎安又甩了一個眼神過去,他立時被嚇暈,身下還隱隱有一灘水漬。
嚴黎安嗤笑一聲。
「長著一張同我相似的臉,原來是個膽小如鼠的懦夫。」
我知道,他是做給我看的。
他從來不在意史冊裡怎麼記述自己,也不貪圖身後名。
但我的父兄在皇權重壓之下,依然敢秉公直言,我也絕對不會瞧上這樣膽怯懦弱的男人。
我垂下眼眸。
不可否認的是,我對季逢春的確有過短暫的心動。
然而微弱的心動在頃刻之間煙消雲散。
果真如嚴黎安所說,沒有純粹的人嗎?
我找不到答案。
我將地上的史冊撿起來。
我隻知道,自己並不是一定需要愛情才能活著,我最愛的一直都是如同父兄一樣,修身立言。
而有一件事,在我腦海中已經醞釀了許久。
在深宮之中是寫不出完整歷史的,不過是記錄王公貴族們的明爭暗鬥而已。
真正的歷史在鄉野之間,在百姓的飯桌上,在人們的口口相傳之中。
要將它們都記錄下來,就要走遍大江南北。
嚴黎安扶住我的肩膀,直視著我的眼睛。
「此去山高路遠, 我不放心你。」
我輕輕撇開他的手。
「可這是我真正想做的事,沒有人能阻攔我。」
嚴黎安的眼淚在頃刻之間落了下來。
「我知道自己留不住你。」
「我時常想,為什麼我會愛上你這樣注定不屬於我的女孩子。翻來覆去, 輾轉反側, 都沒有答案。」
「因為我喜歡你, 就是為著你的純粹。若是將你強留在我身邊,你就不是我喜歡的樣子了。」
我轉身離開時, 嚴黎安在身後, 聲嘶力竭地喚我。
「昭然, 我喜歡你, 很久很久以前就喜歡。我很抱歉,在你最愛我的時候, 沒有得到回應。」
「若是有一天你累了,不想走了, 就回來找我好不好, 我的皇後隻會是你。」
我輕輕點了點頭,然後走出去。
歪歪扭扭的幾個字,我卻清楚地看到其間的文人傲骨——
「-作」原來在愛情之外,還有很多更加璀璨的東西值得奮鬥終身。
【番外】
洛山墓葬群的發現, 在歷史上是濃墨重彩的一筆。
考古學家們已經確認, 這個墓葬群中埋葬著洛朝最具有傳奇色彩的皇帝,他弑父殺君上位,卻兢兢業業一生,開創出一個太平盛世,是同秦皇漢武並列的千古名帝。
他和皇後同穴而葬, 身側還放著求來的法器。
縱使千百年過去,法器上還清晰地印著淨慈寺的名號, 這應當是他在佛前求來, 保佑自己同皇後平安轉世,再做夫妻的。
別的皇帝墓葬群中都聲勢浩大, 有眾多遺物留存,他卻穿得極樸素, 不過是一身舊衣, 身側還放著一枚摔得粉碎的玉佩。
考古學家對他的頭發進行了檢測,發現其中含有大量砷元素,他應當是服用砒霜自殺的。
玉佩上刻著皇後的名諱, 他的衣裳上也繡著皇後的小字,多重史實結合起來, 無需多言,便可勾勒出一個悽美的愛情故事。
他是在皇後去世之後殉情而死的。
此事在尋常百姓中都不多見,出現在帝王家更讓人驚嘆不已。
然而更讓人驚嘆的是他身側的皇後。
皇後身側放著許多書冊,細細密密的小楷,記錄著洛朝的風土人情,彌補了正史的空白。
她是繼漢代班昭之後,又一位了不起的女史學家。
在考古學的意義上來說, 這些書冊的價值甚至超過了皇帝的墓葬。
書冊經過整理修復之後, 在專門的文化博物館中展出,每日慕名而來的人絡繹不絕。
「好羨慕他們的愛情啊。」
「可我還是更想成為顧昭然一樣厲害的女子。」
「即使有時代歷史的重重束縛,即使背負著血海深仇,還是讓後世看見了自己的才華。」
來往的女孩子們輕聲說著話, 專注地望著顧昭然留下的書冊。
在某一個瞬間,穿越時間的縫隙,傳統與現實的靈魂開始同頻共振。
歷史自此正式形成。
作者:瑤影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