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當夜,他再次離府,隻留下一封手書,說他拿了王家的輜重兵馬,需應王司徒北上之約。


隻是他走得這樣急,這樣緊迫,不知是躲我還是恨我。


此際天光尚未大亮,我妝了個男髻,又從自家鋪子裏拿了十幾個菽餅,便沿著長街上濕漉漉的轍痕往城外追趕。


慕容垂所乘的車輿八馬寬駕,是唯有世家才能禦的馬車,也因此很好分辨,我從府裡拉了匹馬,這一趕,便趕到了天黑,


出了城,前方漸漸出現一支蜿蜒的車隊,形容整飭,喑啞沉默。


看行人打扮,似乎是商隊。


忽然,車隊中跑出一輛快馬,禦者向我揮舞紅旗,我正要上前問路,卻見那人從袖中掏出一物對著我,似在瞄準。


我一驚之下,連忙勒馬後退,卻不意摔落在泥土裏,衣冠淩亂,狼狽無比。


那禦者拍馬靠近,待看清我相貌,大驚失色。


「夫人,您怎會在此?」


此人正是護送我去陳郡的甲士之一,且被我指導過如何保存菽餅的,我頓時尷尬極了。


對方倒也沒再問,而是將我恭恭敬敬地迎到了隊裏。


此際天已黑透,車列駐紮在一處荒村,眾人卸了外面布衣,下麵卻是寒光閃閃的鐵甲。


我見他們一部分埋鍋造飯,一部分原地燒窯,不禁莫名:「這是作何?」


那護送我的甲士解釋:「這是在炕幹糧。」


「幹糧?」


「是也,我等並非先鋒,而是夥頭軍,將軍還在後面招兵呢。」


我:.「...........」


兵馬未動,糧草先行。


萬萬沒想到我選的這匹馬太快,居然趕在了真正的大軍之前。


現在再想那轍痕,恐怕也是慕容氏的惑敵之策。


見我悒悒不樂,那甲士勸慰道:「夫人且安心,最多半日,將軍必至此處。」


「........也好。」


那甲士拱了拱手,便自去忙了。


其他士兵也是分頭忙碌,很快便炊煙四起,我往臉上抹了黑灰,湊過去看,卻見他們將一團團豆糜壓得菲薄,忍不住小聲道:


「這樣一來,薄餅定然在長途跋涉中碎為齏粉。」


旁邊的人耳尖,聞言冷笑一聲:「那你說怎麼做?」


我做了十幾年菽餅,自然不服氣:「你可加些澱粉,做成寸厚圓餅,中間留孔,以炭火烤炙。」


「為何要留孔?」


「中間留孔,以草繩串之,士兵可負數十裏。」


那為首的人聽了,忽然不笑了,又指著腳邊一大盆濕漉漉的東西問我:「這是做完牛肉幹之後剩的下水,你說該如何利用?」


我眼一瞟,便認出那是滿滿一盆牛膀胱,小聲道:「若有肉幹、麻餅,可將牛膀胱曬幹為皮包,將所有食物塞入其中,每個士兵帶一個、或幾個皮包即可遠徵。」


眾人聞言,嘖嘖稱奇。


那甲士沉默著,忽然一拍我後背:「你這小子,詭計甚多!」


就在他又要來拍第二下的時候,身後的甲士連忙上前阻攔:「督軍不可!」


說罷,便在對方迷惑的眼神裏,急急將我拉走了。


(四十三)


這之後,甲士給我找了個孤帳休息,叮囑我不可再隨意亂走。


若不然,哪怕大鄴如何民風開放,一個婦人混入軍營這件事,光民間的唾沫星子,也足叫我死上百回次了。


聽他說得在理,我也隻能等在帳篷裏。


這一等,便等得困意上湧。


翌日,我還在模模糊糊睡著,忽然前方帳簾一掀,兩名甲士忽然闖入,一左一右將我架了出去。


我正惶惶不已,倏忽間已被拖到一間大帳裏,昨日那督工就站在中間,指著我道:「司徒大人,就是他!」


我這才看清,前方帥位上,一站一坐,兩個都是我熟悉的面孔。


王玙走過來,罕見地神情和藹,使人如沐春風:「如此智計,居然是一個小兵想出來的?」


「你既有貢獻,我將你提為百夫長,可好?」


我不敢說話,因為此時那帥座上的人,也正緊緊地盯著我。


對方頭戴冠盔,衣海龍寶甲,肩上覆一隻赤金饕餮,英姿勃發,面容冰冷,待看清楚我後,臉色更是變了。


我剛張嘴,便見他下了座位,疾步走來,伸手在我臉頰上狠狠一擦,登時便露出了下麵的肌膚來!


王玙在一旁瞧得熱鬧,唇邊淡笑:「這麼一說,不能提百夫長了,倒可以提個鄉君。」


慕容垂哼一聲,似在按捺怒火,忽然轉頭朝眾人斥道。


「都出去!」


(四十四)


須臾之間,偌大的帥帳走得幹幹凈凈。


我不敢抬頭,卻見那雙紫金靴繞著我走了幾圈,聲音清潤,卻帶著寒意:「民闖軍營,合該當場處死。」


「........誰叫你不告而別。」


「你反倒怪起我來?」


我自知理虧,隻能悶不吭聲。


頓了一會,那靴的主人停在了我身後,冰涼鎧甲緊貼著我肌膚,帶來一陣寒意:「可你解我一大難題,論功又該行賞,你說,我到底該賞你,還是罰你?」


「都隨你。」


慕容垂似乎被我將住了,一陣咬牙後,狠狠道:「我瞧你可恨的緊!」


我剛要反駁,不意被輕咬耳朵:「但也可愛的緊!」


「既然可恨了,又怎會可愛?」


身後,慕容垂長嘆一聲:「正是又愛又恨,顛倒沉淪!」


「你說你孤身一人來找我,若是碰到了流匪,不慎死在了路上,我豈不是成了鰥夫?」


我鼻子一酸:「可我寧願流血,也不要再流淚了!」


對方聞言,目中好像有什麼在閃動,隻是他終究忍了下來,放軟了聲音哄道:「可戰場上生死無眼,我怎麼帶著你?」


「我沒要你帶著我。」


「那.........」


「我來這隻是想問你,你此去,何時回來?」


我深吸口氣,強笑道:「一年兩年三年,我都等得,隻是不要叫我等一輩子。」


忽地,我腰肢上橫了隻大手,還沒反應過來,已被人用力帶在了懷裏,用滿是青髭的下巴用力摩挲:「無論何時,隻要你等我,我都會回來。」


聽他娓娓述來,我忽然喉頭哽咽,幾乎句不成句:「那,萬一你死了呢?」


「你放心,生有人,死有屍。」


聽到這裏,我再也抑制不住自己洶湧的淚水!


說到底,無人知曉這是否是我們的最後一面,我孤身追到這裏,也不過想再看他一眼罷了!


許久。


慕容垂默默擦幹我面上水漬,輕聲道:「莫哭了。」


「終有一日,我會還你一個河清海晏的大鄴,天塹終成坦途。」


見我用一雙淚眼望著他, 他忽然手撫鬢發,指尖扯住玉冠,輕輕一拽,長長的烏發泄了下來,接著橫刀一削,將一縷長發遞到我手上。


「從此以後,魂夢相牽,你便是我的歸處。」


(四十五)


無論我多麼不舍,慕容垂的大軍仍然開拔了。


而我則被他委託給王玙,被帶回了家鄉滁州。


知道我做了十幾年的菽餅,王司徒令我牽頭,王家人從旁協助,在城中分家製作草繩鍋盔,再將一批批軍用幹糧運往北方。


我答應了。


這樣一來,即便慕容垂在北我在南,也能幫上他的忙。


日子一天天過去,我日日稀裏糊塗地被推著走,忙得昏頭漲腦,也漸漸在等待中淡忘了惶惑與痛苦。


期間,慕容垂常有來信,雖然筆墨不多,卻都寫著一筆安字。


這時我才知,他之所以被稱作「鬼將軍,」便是因為善於夜襲。


要出奇兵,便不能留痕跡,甲士往往要埋伏在嵩草戰壕,數日不飲不食,長此以往便手腳浮腫,極易生病。


得知此事,我又陳情上去,王玙聽聞,又叫了兩個官鹽使來調度。


於是,我以家中的菽餅鋪子作掩護,大量制起了一種鹽豆窠子,以三升豉摻以五升鹽搗碎如泥,再壓作成餅曬幹,要食用時剝一塊,即可代替鹽巴。


於是,滁州成了供應軍糧的主要產地,要每日產出定量的鍋盔、麻餅、糜餅,皺飯,和鹽醬送往前線。


因人手不夠,我找來了不少婦人幫助,其中一位女郎生得尤其貌美脫俗,聽她介紹自己,竟是南家縣令之女。


萬萬想不到,滁州裏外內亂不休,甚至連縣令之女也無路可走,淪落到當壚幫傭。


幸而我有官令在身,這才能夠安穩度日。


(四十六)


寒來暑往,又是一年初夏。


雨水豐沛的時節,好容易讓烏雲蓋頂的滁州有了一日喘息之機,梅子黃時,又是滿城飛絮。


不知何時,鄴北的戰事已進入尾聲。


這些日子,因相鄰大城內亂,滁州城湧入了不少外地人,其中便有一些評書。


隻不過和陳郡不太一樣,他們不講「鬼將軍」,卻總講些神神鬼鬼,並些司馬朝廷的風流艷事,我雖不愛聽,但偶爾累了,也會去聽上一耳朵。


這一日,正講到西貴妃被廢,又被謝家扶持為太後的逸事,我聽得頗有滋味,忽然便被阿二找了過來。


「女郎,門口來了兩名黃門,您快家去吧!」


我聽了,就要起身。


剛往外走,便見一意想不到的人佇立面前,峨冠博帶,身後還有兩名宦官打扮的男子。


那人默默看我,另兩名宦人則手執紈素,面容帶笑:「這位,便是龍驤將軍之妻,江氏愁予吧?」


我連忙行禮:「是。」


「聖人聽聞奏報,多有感念,江娘子身為女子,卻於軍事多有鼎故革新,慕容將軍此次大捷,問要何賞賜,卻隻為夫人求取封蔭............」


話未說完,便被身旁人打斷:閑話休敘,且頒了聖旨!」


「是、是!」


一名宦人連忙打開了文書,抑揚頓挫地念道:「奉天敕命,江氏愁予,龍驤將軍慕容垂之妻,秉性端淑,克嫻於禮,聖皇躬聞之甚悅,茲授淑慧鄉君,食邑千戶...........」


宦人念完,那人便將文書潦草丟到我懷裏:「夫榮則妻貴,果不其然。」


我:「............」


這是在笑我攀高枝了。


我無意與他爭辯,接了旨意便坐回去,繼續聽我的評書,孰料兩名宦人離開了,瞿晃仍站在原地,神色恍然。


「當初,若我去北能將你帶在身邊,也不會有今日之事了。」


我斷然拒絕:「若我當日不願被休,反而將事情鬧大,恐怕被一刀封喉的人就是我了。」


自縣主被殺後,我再沒做過被人吊死的夢,頸上的傷痕也早已看不出了。


可午夜夢回,想到那夢裏將我吊死在樹下的人,卻仍會不寒而慄。


見對方默然不語,我冷道:「我曾以為夫是妻的天,卻未有一天想過,天塌了該怎麼辦,後來天真的塌了,我才明白沒有誰該做誰的天。」


瞿晃嘲弄一笑:「我做不了你的天,難道慕容垂就可以?」


「無需他做我的天,隻需他將我當人看。 」


「此事說來簡單。」


「說來簡單的事,往往做起來難。」


對方若有所思,許久後悵然籲嘆:「事實上,我雖榮膺高位,但心情卻無一日舒暢開懷,回想這三年最喜悅的時光,竟是與你成婚那一日。」


「江愁予,我說我悔了,你信麼?」


「瞿郎君,你悔的也不是失去我,而是沒能騙過我。」


「..........」


這時,評書已換了個橋段,總算講到我愛聽的鬼將軍了。


我端了茶水,便專心地聽起來,正聽到鄴北大捷,回頭看,身後已空無一人。


再聽臺上,那老者正講到精彩處。


「卻說那鬼將軍夜襲百裡,用兵如神,一戰大捷,再戰再捷,此番歸來,聖人親披紫衣,成就一方兵權在手的漠北大王..........」


孰料,他說到這便一臉高深,顯然在吊人胃口。


臺下頓時噓聲四起, 我嘴裏嚼著乾果子,也忍不住加入了噓聲大軍的一員。


這時,長街外傳來噠噠馬蹄聲。


往外看,一人騎在馬上,穿著赤金柔軟的鶴氅,腰懸羽箭雕弓,足登紫靴,手拋一枚金珠。


隻遠遠一拋,那金珠便被拋到了老者手中。


「請先生繼續講。」


這人下馬遞了話,便徑直坐在我身邊。


見他濃長睫羽,掩著一雙碧眼,老者清了清喉嚨,頓時喝彩四起,臺上臺下頓時又熱鬧起來。


一代人的傳奇故事,就此娓娓續了下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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