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他持劍鶴立著,身側站著一眾弟子。
身後是小師妹,路寧。
她面色蒼白,身上裹著厚厚的鬥篷,手腕上戴著護體的玉镯法器,已虛弱得站不住,勉強由一個師姐攙扶著。
我瞥了他一眼。
一眼便看出,他在元嬰六階。
已經不如我了。
白鴿甲盤旋在我頭頂,隔空傳音:「路寧動用了法器司南來找我們,她大概是真的撐不住了。」
我有些疑惑地看過去。
她雖虛弱,卻還是個人族修士,又有玉镯護體,不至於站也站不住。
宋且擋住了我的視線,眸光凜冽。
「我知曉你當初因師妹揭發你而心懷怨懟。但今日有我在,你別想傷她半分。」
他太緊張她了。
我低頭撸著懷裡的年年。
「我不會傷她。」
看她已經虛弱到承受不了任何一擊了,無需我再出手。
我隻是有些好奇。
師妹是我引入門的,她當年與我情同姐妹,為何一夕之間就轉了性,要置我於S地?
宗主第一恨殘害同門。
第二恨自降身價,勾結妖修作惡。
那年我的六師弟被闖入宗門的鹿妖所傷,肋骨被鹿蹄蹬斷了三根。
宗門上下皆又驚又懼,不知鹿妖為何能闖過結界。
是師妹出來指認我。
我與妖修向來要好,這是證據一。
師妹與我最是親近,她的指認是證據二。
我作為二師姐,能打開結界,這是證據三。
那時師父閉關。
宋且代行掌門之職,輕易就定了論,依照門規,抽了我二十鞭後,將我逐出師門。
好在我修為足夠,扛了下來。
若是一般人,非S即殘。
13
宋且用劍指著我。
年年生氣地瞪著他,毛都炸開了。
他身側的修士,拿弓的已開始拉弦,拿錘的已舉起錘子。
他定定地看著我,信手挽了個劍花。
「今日,我不會再顧及情面,手下留情了。」
「師妹已經等不了了。」
穿山甲的鱗片比多年前大多了。
幾乎遮天蔽日,將所有人都護在鱗片之下。
修士的箭一碰到鱗片便輕易地折斷了。
核桃站在穿山甲身後,萬箭齊發。
幾乎箭箭擊中要害。
宋且全力對付著我。
懷中的年年一躍而起,配合著我,用爪子撓傷了他的脖頸。
宋且身側的人一個個倒下。
他終於意識到了不對。
他後退兩步,一邊用劍支在地上,立起護盾,一邊抬眸質問我:「他們都是你曾經的同門,你竟痛下S手。」
我有些疲憊,揉了揉眉心。
「宋且,是你們步步緊逼在先。」
他的護盾來得太晚。
核桃射出的箭,已有一支飛到了他身後。
他記住了不傷路寧,刻意收了力道。
一箭恰巧擊碎了路寧手上的玉镯。
镯子的裂痕中發出劇烈的白光。
碎玉落地時,路寧的臉色跟著一白。
她原本便已沒有血色,如今更是蒼白單薄如一張紙片,搖搖欲墜。
小鹿倏然抬頭,眼神一凝,在我耳邊輕聲說:「鹿。」
我撓了撓頭。
「忘記跟你介紹了嗎?她是我曾經的師妹,確實姓路,叫路寧。」
他搖了搖頭。
「她是鹿。」
我一愣。
腦海中絲絲縷縷的記憶終於連成了線。
14
路寧與我決裂的前一個晚上。
她穿上自己改過的弟子服,還上了妝,笑盈盈地跑過來讓我看。
「師姐,這樣子好不好看?」
暖黃的燭光下,她眉目如畫。
那雙杏眼最為特別,又圓又亮,還湿漉漉的,像林間活潑的幼鹿。
我笑了笑,像往常一樣誇她:「好看呀。」
「像小鹿一樣。」
她怔了怔。
唇邊的笑意一點點有了裂痕。
隻是我沒注意。
她身為鹿妖,卻成了無涯宗宗主最信任的弟子之一,自然是小心謹慎、敏感多思的。
我外出歷練時常常與妖修為伍,最是了解妖修。
她誤以為我識破了她的偽裝。
所以故意陷害我,讓我被逐出師門。
後來,她為了宋且,身受重傷,需要換心。
怪不得她一定要鹿妖的心。
怪不得她有了護體法器還站不穩。
妖修修煉天生落後人一截。
維持人形便已耗費部分靈力。
我輕輕吸了口氣,順手接下空中飄落的落花,挾在指間,向路寧丟去。
宋且握住劍柄,將靈力注入護盾當中。
他盯著我,面色不佳。
「你分明說過,不會傷她。」
落花輕易地穿過護盾,落到了路寧的眉心。
宋且臉色變青又變白,神色一僵。
他幾乎錯不開眼,一動不動地盯著我的手。
似乎不敢相信,我如今的實力遠在他之上。
他甚至忘記回頭看一眼他那已變回鹿身的師妹。
我用手指緩緩梳理著年年的毛發,對他溫和地笑了笑。
他如遭雷擊。
15
路寧哭了。
她垂著頭,發出小聲的哀鳴。
絕望又悽切。
她鹿形的狀態比人形好多了。
若不是要維持人形,她也無需用鹿妖的心。
宋且也聽見了這聲鹿鳴。
他遲疑又緩慢地轉過頭,看見了一頭趴在地上的鹿。
她身上披著白金色的鬥篷。
地上的玉牌昭示著她的身份。
他握著劍柄的手微微顫抖,神色陡然一變,似是不可置信,又逼問我:「你對師妹做了什麼?」
我已經解釋累了。
小鹿替我開口:「她本就是鹿。」
宋且不敢相信。
他也厭惡妖修。
卻沒發現,他最疼愛的師妹,也是妖。
他丟下了劍,肩膀也在抖著,雙眼通紅,一遍又一遍地問:「她既是妖修,又為何會拜在無涯宗下?」
「她既是妖修,又為何替我擋那一劍?」
我並不明白路寧的想法,也不能越過她回答。
我保持著緘默。
懷中的年年好奇地探出一顆頭,向那邊望去。
路寧伏在地上。
哭得聲嘶力竭。
良久才冷靜下來,哽咽著說了第一句話:「為了我自己。」
「師姐挨了二十鞭後還留著大部分修為,我怕她蓄意報復我,毀了我汲汲營營半生得到的一切。」
「於是我替師兄擋了一劍。往後,她對我的指認、我對她的陷害,都可以扭曲為為師兄爭風吃醋。最差也不過是打我五鞭,讓我禁閉思過。」
她閉了閉眼,神情哀婉。
「可是我算錯了。那劍偏了一些,恰巧穿心而過。」
宋且的臉色變得灰白。
他像是再也撐不住,捂住胸口,猛地吐出一大口血。
我越過他,走上前,俯身看著她,冷靜地問:「那當初那個傷人的鹿妖呢?是從何而來?」
16
路寧又哭了。
這次哭到嘔血。
鹿身也有崩裂之象。
我摸了摸她的頭,指尖的靈力傾瀉,助她穩固肉身。
她從前悅耳的嗓音已沙啞不堪。
「是我妹妹,路安。」
「我娘被修士捉走煉丹,我與妹妹被藏在山洞中躲過一劫。此後,我們下定決心要好好修煉,替娘報仇。」
「妹妹天真單純,資質不如我,於是我先她一步出門拜師。到了無涯宗後,我才得知,宗主不收妖修,方圓幾裡的宗門,都不要妖修。他們嫌妖修不通人情,嫌妖修要比人多化形這一步,嫌妖修隻是食材、藥材......」
「我不敢回去告訴妹妹這個消息,隻能在這裡自己修煉。後來有個修士在渡劫時沒扛過去,留下了幾個護體的法器。我修成人形後,戴上法器,瞞過眾人,求師姐帶我前去拜師。」
「拜入無涯宗後,我才知道,當初捉走我娘的修士用的不過是築基期的小術法。修成人形後,我用了三年便築基,可以輕易地護住我娘和妹妹......」
「後來我報了仇,傳信給妹妹。她擔心我,特地來無涯宗看我。我將一切都告訴她了,包括樂遊師姐已發現我是妖修。我們合計想出了一個法子,嫁禍師姐,讓師姐被逐出師門,失信於眾人。我太害怕失去現在的一切了,我太害怕不能保護好妹妹了......」
她的身體又開始顫抖起來。
我沉默著,捏了一個訣安撫她。
「計劃本該順利進行的。可是我萬萬沒有料到,師父提前出關了。六師兄身上的氣息還沒有散去,震怒的師父很容易就循著氣息找到了妹妹。我送妹妹走之前,給她留了很多自己鍛造的法器,她本可以逃走的。但她為了不暴露我,一件法器都沒有帶在身上,她就這麼S在了師父的劍下。」
她的聲音幾近哽住。
「妹妹也S了,我隻想報仇。師父修為太高了,後來我又受了重傷,隻有換一顆心,一顆資質絕佳的鹿妖的心,我才有可能繼續修煉,等著超過師父的那日。」
她抬頭,露出一個勉強的笑,咬著牙說:
「樂遊師姐,你不必可憐我。若不是大師兄已打不過你,你徒弟的那顆心,我必然會拿走,縱然他與我同族。」
小鹿往我身後縮了縮。
我護住他,腦中萬千思緒成了一團亂麻。
我該報仇的。
她害我挨了二十鞭,還覬覦我徒弟的心。
大概是修蒼生道把我的心也修軟了,我握劍的手抖得厲害。
劍「哐當」一聲掉在了地上。
路寧又變回了人形。
她用手支著身子,極為艱難地朝我爬過來,拽住了我的裙擺。
她仰起頭,眼中淚光盈盈,幾個字一喘氣。
「師姐......」
「要是你早些自立門戶就好了......」
我張了張嘴,不知如何回答。
叛出師門的弟子多,因為道不同而離開師門的少有。
如果不是我因她被逐出師門,我大概會一直留在無涯宗修煉,庸庸碌碌,出師不知是多久後的事情。
出師之後,收的徒弟也得由宗主過目。
很難有妖修能到我門下吧。
小鹿不再往回躲了。
他低頭看著她,從喉嚨裡溢出幾聲哀鳴。
她如今的身體撐不住化形了。
最後幾個字落地,她便變回鹿身,閉上了眼睛。
那雙亮晶晶的眼再也沒睜開過。
我催動靈力,和風送來繁花,落在我手心。
自我領悟蒼生道後,自然的花草都可為我的S器。
但我隻是輕輕將花蓋在了她身上。
從前恩怨都不必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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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場一片狼藉。
路寧S了。
宋且萬念俱灰,道心破碎。
其他人身受重傷,根骨有損。
年年問我:「師父,我們該怎麼辦?」
「無涯宗宗主會來找我們報仇嗎?」
我搖了搖頭,輕聲說:「不會了。」
路寧很聰明。
她既有辦法在如此虛弱的情況下找到我們。
作為宗主最親近的弟子,她自然也有辦法動些手腳。
不過兩日。
白鴿乙便打探到消息,飛回來告訴我們:「無涯宗的宗主聽說大弟子已失了道心,小徒弟是妖修,一時氣急攻心,走火入魔了。他變得六親不認,竟對大弟子宋且動了手,如今已被正道修士聯合誅S。」
毛絨絨和光禿禿宗成了方圓千裡內最大的宗門。
我回到了原先那座山。
老虎搬了一座巨大的石頭過來。
小鹿蹦來蹦去,在石頭上雕刻。
核桃上蹿下跳的,幫他遞錘子,拿東西。
幾天後,年年興奮地領我去看:「這是師弟做的門!」
石門高大肅穆。
田鼠乖巧地拱進我的掌心。
我將它提起來,用尾巴蘸了墨,題下牌匾:
【毛絨絨和光禿禿宗】。
田鼠憋得渾身顫抖:「師父,有點痒,我好想笑......」
我小聲安慰道:「你忍忍啦,宗門窮,沒有毛筆,又不能拔你的胡須做。」
牌匾題好。
核桃用尾巴卷著牌匾,將它掛到石門最高處。
年年說:「師弟還要去鋪階梯。」
「這樣,我們就和其他大宗門一樣了!」
18
後來,其他宗主開會也會帶上我了。
我的弟子們有的遊歷山河,有的閉關清修。
年年總喜歡保持原形,到處跑。
其他宗門的修士不認識她,第一次見到她時,都躡手躡腳地靠近,夾著嗓子喊:「喵,過來喵~」
年年出現的場合總是能聽取喵聲一片。
沒一聲是她自己喊的。
年年對這群修為不如她的人不屑一顧,抬起頭,踮著腳跑開。
她隻跟我玩。
金丹期的小貓在被我撓下巴時會發出滿意的叫聲。
明明已經年過五十,還是喜歡在軟墊上踩奶。
重要場合,年年還是得變成人形。
比如說,師門三年一次的拜師大會。
我作為宗主,要保持一點神秘感。
年年作為大師姐, 要顯露出一點威嚴。
她安排了很多事。
讓核桃去接山門外的小妖進來。
讓穿山甲給小妖引路。
讓斑點狗給小妖登記。
還有,讓豹子看管住日漸壯碩且熱心的老虎, 讓他不要跑出去給小妖幫忙,以防把它們嚇跑。
我沒有測它們的資質。
把每隻妖都收下了。
大老遠的,來都來了, 孩子還小。
都別回去了, 當我徒弟。
新來的小貓給我帶了它最喜歡的貓草。
我連吃帶拿。
草留下, 貓也留下。
19
後來。
年年成了長老,斑點狗成了別人的師父。
我偶爾還會想起曾經。
想起剛入門時的路寧。
她很膽小, 又對宗門中處處都很好奇。
她問我:「師姐,你用了多久結丹?」
我說:「二十年。」
她又問:「修無情道會更容易進步嗎?」
我想了想, 說:「也不一定, 得看悟性。」
她好像有問不完的問題, 總是跟在我和宋且身邊:「那要怎樣才能變得像師兄一樣強呢?」
我笑著說:「你好好修煉就可以啦。」
宋且那時瞥了我一眼,頗為無奈道:「好好修煉,切莫像你師姐一樣, 成日與妖修為伍, 不成體統。」
路寧安靜了一會兒,小聲地問:「那師兄,是怎麼看待妖的呢?」
宋且淡淡道:「孽畜而已。」
路寧的眉頭微顫, 她抬眸, 揚起乖巧的笑, 附和道:「是啊, 我也瞧不上它們。」
......
思緒被驟然打斷。
青雲宗的宗主問我:「樂遊真人有沒有想過收人族弟子呢?」
我微微一笑:「想過的, 但不必了。」
「我尊重蒼生, 以為人族妖族並無區別。但大多宗門隻收人族, 人族的去處,不缺我毛絨絨和光禿禿宗一個。」
四下安靜。
我抿了口茶,又將茶盞輕輕擱下。
「諸位還有事要說嗎?」
大家對視一眼, 齊聲道:「無事了。」
我起身, 拂去衣袂上的浮塵:「那便散會吧。」
青雲宗主微微附身,對我作揖:「是。」
20
我總想著路寧該投胎到這時。
這時我是修真界實力超群的樂遊真人。
這時毛絨絨和光禿禿宗是南方的第一大宗門。
這時年年已以貓身名揚天下, 成了行走四方的仗義遊俠。
她毫無避諱地用「橘貓真人」做自己的尊號,庇護天下橘貓。
可惜, 路寧沒有從頭來過的機會了。
我嘆了一口很長的氣。
趴在我身邊的徒孫小貓抬起頭,擔憂地看過來:「師祖在不高興嗎?」
我不知道該怎麼解釋, 隻是將它抱起來, 放在膝上, 摸了摸它背上的絨毛:「倒也不是不高興。」
山中很熱鬧。
核桃在教師侄小松鼠射箭。
斑點狗聽說「狗頭軍師」這個稱呼後, 就異常興奮, 自稱狗頭真人, 變成人形時還保留著狗頭。
她頂著狗頭,搖著折扇,走過來,走過去。
「我有一計, 你不該這麼教,應該給他立一個靶子。」
核桃抬眼看她,滿臉狐疑:「什麼靶子呢?」
斑點狗微微一笑:「很簡單。你讓他師父頂著蘋果,站在前面。他出於對師父的敬畏, 定能射中。」
核桃:「......」
小松鼠的師父從地洞裡探出頭:「你要S了我嗎?師姐。」
斑點狗合上折扇,用扇骨把他敲回了地下:「無需理會。」
宗門眾妖無事時常常打鬧、拌嘴。
熱熱鬧鬧的。
我放空腦子,不去多想。
仰首看萬裡的晴空。
日光正好。
現在已然是最好的結果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