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我讀書讀晚了,文採算不得好。


但看顧長風執劍,莫名想起當年女夫子教過的一句詩。


【桃花尋劍客,不語笑春風。】


少年衣袂蹁跹,點劍而起,那墨綠發帶此刻雪亮,纏繞在他周身。


劍過處,習習風生。


寒芒如水,圓月失輝。


我鬼使神差又記起來長公主一句話。


【終究是形似神不似,在皮不在骨,要是顧郎在這裡就好。】


他確實是在這裡。


連帶一點寒芒,劍光如織,蕭蕭竹雨。


我看呆了,久久不能回神。


隔了許久之後我終於找回聲音。


「好劍。」


那人回首含笑:「我的劍自然是好劍,隻是缺個劍穗,墨綠色的,正好配我發帶。不知你會不會做?」


墨綠劍穗,睫下、掌心各一點小痣。


那個人是徐家大小姐的心上人。


傳得真真的,整個青州城都知道。


我靜靜望著他眼裡皓月清暉,不知為何也就跟著笑起來。


「巧了,本小姐剛好會做。」


8


原以為沈世安來這一趟,少不得要住三五天。


沒想到第二天傍晚,聽到消息,欽差大人走了。


他來時聲勢浩大,走的時候也是知州親送出城。


聽聞鄰近幾個州府,都沒有像青州城這樣,隻來兩天的。


滿打滿算兩天不到,能考核出個什麼東西?


隻能說諸位官員的品行,欽差大人心裡應該早有計較。


隻是來走個過場。


跑堂的伙計說,昨夜送上去的菜都被沈世安吃幹淨了,隻是沒有等到棗泥粥。


他一直等到打烊。


我聽了以後沉默很久。


不知道要說什麼。


最後隻是說:「知道了。以後他的消息,不用再來告知。」


我哭得太狠,眼睛腫似核桃。


幸好家裡是開酒樓的,雞蛋管夠。


五個雞蛋輪番敷下去,我上了妝,換好衣裳,歡歡喜喜上街去挑絲線。


我還有一個諾,要做個墨綠劍穗。


顧長風散散漫漫跟在我身側,馬尾高束,腰懸長劍,袖口用銀色護腕束緊,滿身肆意少年氣。


街上的姑娘總是忍不住偷偷瞧他。


我心道好險好險,還好早早放出去消息,這個人是徐家大小姐的心上人。


可惜我低估了他的殺傷力。


第三次有姑娘在顧長風前掉繡帕時,我忍不住了,搶先一步拾起來,霸氣道:「這帕子上的丁香花,真是繡得不錯,就是可惜……」


顧長風微微傾下一點身,唇角不經意擦過我耳上的珍珠墜,十分自然地接過話頭。


「隻是可惜,名花已然有主了。」


姑娘的臉瞬間通紅,尋個由頭,飛似的跑了。


我怔在原地,右耳後知後覺燒得滾燙。


顧長風泰然自若,抬手把我耳上珍珠墜扶正,遙遙望向我們身後某處,一本正經道:「不把戲做足些,別人怎麼會死心?」


想想也是這個理。


我搓搓臉,隨他去了,


隻是沒有想到,這一路上,我光想著防姑娘,卻忘了防男的。


一個醉漢直直撞過來,我被顧長風眼疾手快拎進懷裡。


我長嘆一聲,背著手道:「顧淮顧公子,你現在也是日子好起來了,連本小姐也能親手給你做劍穗。


「也不曉得你哪裡來的好運,遙想當年,整個青州城的俊後生,都排著隊要來求娶我的。旁的不說,就剛剛那個醉漢,從前也曾送過我兩隻大雁。」


顧長風笑得眉眼都彎。


他點點頭,居然頗為贊同:「現在日子確實是好起來了,竟還有人給我做劍穗。」


不知為何,我的臉又燒了起來。


顧長風帶著我買金簪、買糖人,我同他嬉笑打鬧,不經意朝後一瞥。


人群裡,好像瞧見一張面孔。


一身青衣,氣質如松,好似仙人下凡。


正在燈火闌珊處靜靜地看我。


再一眨眼,那個人又消失不見。


茫茫人海,隻見眾生。


我怔然片刻,想起這個人,不是敲鑼打鼓,早被恭恭敬敬送出青州城。


他在哪裡也不可能在這。


大抵是我瞧錯。


顧長風旋過身來,問我在看什麼。


我說石橋那頭的金魚燈紅彤彤亮晶晶,甚是喜人。


顧長風問:「你喜歡魚嗎?」


「喜歡啊。阿爹下海跑船時,我們家還賣過魚呢。」


「既如此,江陵有大澤,綿延數百裡,藕花深處,有魚躍如龍,你可願隨我去瞧一瞧?」


我:「好。」


不是。


「你剛剛說什麼?」


燈火輝煌,人群熙攘,顧長風把我攬緊些,低下頭,神色很是認真。


隻聽他一字一頓:「萬劍山莊顧長風,求娶青州徐氏女妙妙。不知徐家大小姐可願?」


我抬起頭,恰見一朵煙花自頭頂炸開,化作漫天流螢。


我笑嘻嘻問:「顧長風,你不嫌我聒噪?」


顧長風也笑,眼中自有星河萬千。


「什麼聒噪?


「那叫熱鬧!」


……


番外


這日沈世安得聖上傳召。


如今國庫空虛,聖上有意在江浙一帶改田為桑,沈世安曾任蘇州織造,如今又是朝裡重臣,江浙的情況他最熟,這樣的大事,自然要問過沈世安的意見。


這日沈世安上朝前,隻喝了一杯清茶,散朝後,聖上又拉著他講了許久的話。


等終於出得那宮門紅牆,沈世安隻覺腹中飢餓,眼前還有些發暈。


隨行的侍從問他是否回府。


沈世安隨手掀開車簾,見路邊剛好有兩個賣吃食的攤子,已過了用膳的時辰,隻零星坐了兩個人,地方雖小,卻還算幹淨。


沈世安吩咐人去買些吃食到車上來。


因大人沒具體說買什麼,侍從就估摸著,兩個攤子上都買了些。


一籠包子,一碗粥。


都是尋常物。


沒想到東西遞進去,沒過幾息,就見沈世安跌跌撞撞從馬車上衝下來,跑到賣粥的攤子上,仰首四顧,不知道在找什麼。


侍衛不明所以,也跟著衝上去,刀劍出了鞘,護衛在側。


沈世安剛從宮裡出來,還穿著大紅色官服,頭上官帽戴得整整齊齊。


賣粥的婆婆哪裡見過這樣的陣仗,哆哆嗦嗦跪倒在地,說自己從沒做過犯法的事。


沈世安合眸。


攤子就這麼大,一眼就望全乎了,能藏什麼人?


更何況,他想找的那個人,他早得了消息。


回了青州老家。


沈世安嘆了一口氣,吩咐左右把刀劍收起來,俯下身,把受驚的老人扶起。


「老人家,你這粥熬得不錯。」


見他和藹,賣粥的婆婆總算沒那麼抖,輕顫著,估摸著答了話。


「回大人的話,老婆子這粥叫棗泥粥,在我們青州城很有名。大人若是喜歡,老婆子再給大人盛一碗。」


她說青州城。


自己果真沒有認錯。


沈世安為官多年,早已喜怒不形於色,像剛剛那樣的失態,實不常有。


不過片刻就已恢復如常。


他平靜問:「可是青州一品鮮?」


此刻沈世安官服在身,又刻意親近,不過幾句話就問出,這棗泥粥,確實是那個人教這老婆子熬的。


那個人,叫徐妙妙。


是他的發妻。


沈世安喜歡的人,寫得一手簪花小楷,溫柔賢雅,若得興致,潑墨繪山河,闲談倚梅花。


沈世安娶到的人,紅塵裡打滾,大大咧咧,嬉笑怒罵,什麼汙言穢語都敢講,十分聒噪。


你以為這就是命運的殘忍之處嗎?


並不是。


命運的殘忍之處在於,他同徐妙妙成婚八年,不知不覺習慣了那份聒噪。等終於同意中人得成眷侶,卻隻覺得清淨得不習慣。


他同徐妙妙本是兩個世界兩種人,如果不是沈家被發落,他們一輩子都遇不到。


他被她從神壇拉下來,日日夜夜在他耳邊喋喋不休,叫他一日三餐,叫他雞零狗碎,毀了他風雅人生,賠給他庸俗日常、人間煙火。


他們和離的日,沈世安近乎貪婪地呼吸,她離開以後安靜自由的空氣。


直到覺得庭院寂靜。


寂靜得不習慣。


沈府新的當家主母是他青梅,未出閣前,是京都世家貴女典範,家裡規矩極嚴,行走坐臥,沒有一絲聲響。


他府裡的兩個通房,丫頭出身,本就怯懦,如今換了新主母,還摸不準脾氣,大氣也不敢出。


寂靜得可怕的時候,沈世安難免會想起徐妙妙。


那個話又多ŧü₂又密、寡淡粗俗的人。


都說松山苦,有時回想,其實也沒那樣苦。


有好酒, 有好菜,還有一隻小鳥, 嘰嘰喳喳嘰嘰。忍著聒噪,苦日子一不留神就過完了。


徐妙妙走時決絕, 所有東西都帶走了。


唯一留下一樣東西, 忘在灶上的一碗棗泥粥,走得匆忙, 大抵是忘了, 等天明廚娘去看, 已經熬成一鍋火炭。


棗泥粥, 成親八載,他已然吃過千百碗了。


徐妙妙留給她的最後一碗, 他沒有吃到。


青州一行, 原定的就是那樣, 明察暗訪, 高調來, 高調去,再殺個回馬槍。


夜裡他上街暗訪, 不期看到徐妙妙同一位男子在一起。


不用想也知道, 那位俊俏郎君,大抵就是青州人口口相傳, 徐家大小姐的心上人兼救命恩人,顧長風。


沈世安不知道怎麼想的, 不自覺就跟上去。


沈世安知道顧長風發現了他。


發現了又怎樣?


顧長風有意叫他看見他同徐妙妙過得好。


那他就好好看看。


隻是看他們嬉笑打鬧,


沈世安莫名想起徐妙妙最愛他的時候,站在他面前, 面對面寫信給他。


「卿卿吾夫, 見字如面, 展信舒顏。」


那封信如果留到現在,想來該發黃了。


畢竟八年。


他們最終走到這一步。


路過不見, 相逢不識。


卿棲春山, 我臥高臺。


沈世安終於得見徐妙妙是在很多年以後了。


那時他去江南辦差, 看改田為桑的成效, 路過江陵, 見江陵城中,開了一家一品鮮,熱鬧非凡。


酒樓下有個施粥的攤子,周圍一群拿劍的少年在維持秩序,是萬劍山莊的人。


他認出正在施粥的女子。


多年不見, 容顏不改, 甚至更有了些在沈家沒有的活潑生氣,膝下繞著一雙兒女。


他走進去,排隊。


排到他, 對面遞過來一碗白粥。


沈世安沒有接。


他壓抑著眼裡酸澀, 低聲說:「想要一碗棗泥粥。」


對面的人愣了愣, 瞧清是他,也怔了一怔。等回過神來,微笑告訴他:「江陵不產棗, 多年不曾煮,我已全然忘記如何做了。」


人生在世大抵如此。


讀書消得潑茶香,


當時隻道是尋常。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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