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任、沅、沅。」


 


所以他們才會喚我「阿沅」。


 


「你是什麼時候進的侯府?」


 


她聞言垂下了眸,顯然是想到了什麼不好的事情,好半晌才低聲說道:「是五年前,我被侯爺買回了府。」


 


「買回府?你說自小服侍我,可卻是被程侯爺買回府的,那我之前的身份……」


 


彩霓及時出言攔住了我的遐想,她盯著我的眸子,斬釘截鐵道:「不,小姐您之前是實實在在、千嬌玉貴的將府千金。」


 


將府千金?


程予安講給我的那個故事裡的人物,原身也是個將府千金。


 


有丫鬟從遠處走來,彩霓伸手接過了她手中的碗盞:「小姐,您該喝藥了。」


 


我深蹙著眉,並不想接過彩霓手中的東西。


 


「自我進了這侯府,程侯爺便日日派你們給我送藥喝,卻不告訴我為的是什麼。」


 


彩霓面露難色:「小姐,侯爺真的是為您好。」


 


我別過頭去,厲聲推拒道:「我不需要,除非你們告訴我真相!」


 


安遠侯府的書房門前,一個小廝踟蹰許久,卻遲遲不敢敲門。


 


門裡適時傳來低沉的男聲:「何事值得這樣猶豫?還不快進來?」


 


小廝霎時間松了一口氣,忙推開門,朝案桌前的男子行禮後道:「稟侯爺,小姐她現在開始拒絕服藥了。」


 


程予安聽了這話,正在寫字的手一頓,信箋上便留下了濃濃的一縷墨漬,他皺了一下眉,留下了幾不可聞的一聲嘆息。


 


「她既不想,那便不要強求她了。」


 


他拿起桌上的信紙,細細瞧了幾瞬,而後將它揉成了一團。


 


「左右大仇馬上得報,諸事盡在我們的掌控之中。她若一直記不起來……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他隨後長籲了一口氣:「如今無論她變成什麼樣,我都有能力護她一輩子。」


 


我原以為程予安是為了在我身上獲取關於褚國的機密,所以才將我「囚禁」,甚至喂我喝下「迷藥」。


 


可當我拒絕再喝藥,甚至提出要出府逛逛的要求時,他竟都答應了。


 


他派了一隊兵馬護衛在我的車駕四周,並命彩霓陪著我出了安遠侯府。


 


馬車順著邺國皇城正中心的主路自南向北緩緩而行,沿途百姓安適合意,叫賣聲此起彼伏,綺麗繾綣的煙雲倏忽變幻,不知不覺間,隻剩下天邊一抹橙紅低掛。


 


「小姐,太陽馬上就要下山了,咱們回去吧?」


 


彩霓在車簾外輕聲提醒著,我順勢掀開了簾子,正要點頭應聲,卻被映入眼簾的府門吸引了注意力。


 


放眼望去,院門高聳宏偉,可許是因為年久失修,本該是朱紅的大門,如今已經色如深血,夕陽餘暉灑在堆滿落葉的階前,門口的石獅子一個不知所終,另一個身上破敗不堪,蛛網纏繞。


 


抬頭一望,高懸的匾額上赫然寫著六個大字「安定侯將軍府」。


 


我的心下沒來由地突然傳來一陣鈍痛,忙轉頭去尋彩霓的身影。


 


她仿佛也準確地捕捉到了我的情緒變化,隻見她眼裡登時冒出了盈盈的水汽。


 


「這是昔日先皇倚重的安定侯的舊邸……」


 


您從小生活的地方。


 


之後我才明白過來,彩霓當時淚眼蒙眬看著我,隱下的是這未說完的半句話。


 


安定侯將軍府。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心裡喃喃自語。不知為何,這個名字連帶著那座宅子,都讓我心緒難寧,恍惚不已。


 


回到臥房,我沒有命人上膳,直接讓彩霓替我鋪床,服侍我睡下了。


 


這一夜,我並沒有做與往常一樣的噩夢。


 


夢裡的我,去到了安定侯將軍府。


 


有個婦人抱著身形幼小的女孩置身於洶湧的火光之中,哭著說:「沅兒,你父親被冤,姐姐S在了異國他鄉,屍骨難安。這偌大的將軍侯府,隻剩下你和我了。今日娘帶你赴S,你莫怪娘,隻願來生,你能投生於尋常人家,遠離這冷血無情的朝堂,雖粗茶淡飯,但時時有良人相伴,歲歲長安。」


 


往事如泄了閘的洪水,從記憶的各處朝我奔湧而來。


 


良人相伴,歲歲長安。


 


這是母親留給我的最後一句話。


 


若有來生,我多希望能如母親所願,無牽無掛地過完一生。


 


可是我沒S,七年前的那場大火沒有燒S我的肉體,隻是徹徹底底地帶走了我作為將府二小姐的一切。


 


從那以後,任沅沅的靈魂S了,我活成了張沅。現在,又以葉晚寧的身份逃出生天。


 


番外 5·故人長絕(終)


 


我此生最後一次見到畢濯,是在清淨寺,姐姐的墓前。


 


他看到我,並沒有太驚訝,反而出乎意料地笑了,笑著笑著又落了淚。


 


寒風將他臉上的濁淚吹得七零八落,有幾滴落到了他的囚服上,乍一瞧,著實是有些狼狽不堪。


 


程予安身披鎧甲擋在我的身前,冷聲問他:「七年前,你對任家下手的時候,可曾想過會有今天?」


 


我沉聲看著面前這個男人偉岸的背影,實在是難以將他與七年前那個弱不禁風的少年聯系起來。


 


他是阿爹的半個養子,出生不久便父母雙亡,小的時候,他被養在府裡,十歲那年,因為身體過於瘦弱,阿爹便讓他秘密參軍去磨煉磨煉。


 


也正因如此,當初任家遭難,他僥幸躲過了那一劫。


 


昔日隻是練武都能被嚇得尿褲子的人,如今已經成長為了邺國戰功卓著、德高望重的安遠侯,若阿爹還活著,看到他現在這副模樣不知該有多欣慰。


 


七年前,他冒S將我從那場大火中救了出來,並將昏迷不醒的我交給了老丞相;


 


七年後,又是他,幫我從畢濯的魔爪中徹底解脫。


 


甚至今日,依然是借助他的手,我才能一齊報了所有的仇。


 


畢濯聽了他的問話,並沒有任何反應。


 


我點了點予安的背脊,示意他允許我上前與跪在地上的那個人說幾句話。


 


他轉過身與我交換眼神,我笑著以示安慰,猶豫片刻後,他終是為我讓了路。


 


起步行至畢濯身前,我微微傾身,細細將他上下一番打量。


 


冬日的風最是鋒利,吹得他的鬢發凌亂,眉目黯淡。


 


我微微笑著,順勢將他額間的那縷碎發別到了腦後。


 


他的雙手被捆著,動彈不得,臉上的神色晦暗不明。


 


面對我的審視,他下意識地垂眸躲避著,全然沒有了往日的冷峻高傲。


 


想起那些支離破碎的過往,我緩緩站直了身子,輕聲吐字:


 


「一年之前,就是在這裡,你說過往已逝,你要的是我們的現在和將來。


 


「可我們之間,隔著太多人,太多過往,逃不掉,躲不過。


 


「你命人做的那些梅花糕,著實精致。隻是心思用錯了時機,於我而言,不過如敝履,隻瞧一眼,都會讓我覺得萬分惡心。」


 


面前人的眼淚頃刻間決了堤,甚至連緊閉的下颌都在微微顫動。


 


「琢元宮裡,種滿了你最喜歡的寒梅。」


 


聞言,我下意識地闔上雙眼,才發覺眼淚已經後知後覺地暴露了我的一切。


 


可是我並不能再給他任何動搖我的機會。


 


「這些年,我隻當自己是做了一場噩夢。


 


「下輩子,我祝你權傾天下,連理成雙,兒孫滿堂。


 


「也祝我們, 生生世世,碧落黃泉,永不相見。」


 


此後歲月蹉跎,經年斑駁。


 


可我依舊清楚地記得,當時那個令我愛恨交加的男人,喝下了我親自為他準備的鸩酒, 趴在地上一遍又一遍地喚著我的名字。


 


我鬼使神差般走了過去, 將他抱進了懷裡。


 


「我從未將你當作過旁人, 十五歲那年的生辰宴, 七歲的你給了我一塊梅花糕, 像現在一樣,將我抱在懷中,安慰我不要難過。


 


「隻可惜, 你已經不記得了。


 


「其實不記得更好,不要像我, 一生都在清醒而又痛苦地活著。


 


「我知道你恨我,可是能不能, 別忘了我?」


 


他含淚帶笑地祈求著, 口中大口大口吐出黑血, 猙獰而又悽美, 像是在暗夜泥潭中盛放著的一束鮮紅花朵。


 


我靜默不語。


 


他就那樣,眼含濁淚,S在了我的懷中。


 


褚歷卓元二年十二月二十七, 褚國覆滅,褚王畢濯被正法於清淨寺。


 


那天,晴陽高照, 天淨如練。


 


那天,是姐姐離世的日子, 也是我成為畢濯寵妃的日子。


 


那天, 邺國軍隊攻入褚國皇宮各處, 趁著邺國皇帝還未下令之前,將宮中一番洗劫。


 


那天, 我帶著彩霓和一隊隨侍,打開了琢元宮的大門。


 


草秀故春色,梅豔昔年妝。


 


鋪天蓋地的紅梅亂了我的眉眼, 恍惚之間,我瞧見了剛入宮時的自己。


 


彼時,笑容明豔的女子丹唇吐露, 字字句句都帶著梅花香。


 


「小姐,這些梅花可真好看。」彩霓在我的身側感嘆道。


 


她的聲音落入我的耳畔, 與另一個聲音重合在一處。


 


「阿沅,站在梅花樹下的你最好看。」


 


我扯著嘴角,按捺住心中的隱痛, 喃喃道:「可惜, 愛花、護花的人早都已經不在了。」


 


微微抬手,我輕聲吩咐:「來人,把這些梅花,燒了吧。」


 


那天的傍晚, 褚國皇宮燃起了一簇璀璨奪目的煙霞。


 


從此以後,無人再記得,琢元宮裡盛開過灼灼梅花。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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