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暗戀了四年的男人喝醉了。
此時此刻,就在車裡。
衣懷微敞,嘴唇紅紅……
江盞水握緊了方向盤,在心裡盤算:
S了他和睡了他,哪個判得比較重。
1.
江盞水第一次開這麼好的車。
意大利的頂級超跑,帕加尼 Zonda,翻譯成中文,是「風之子」。
她大學時在車博會做兼職,見過這輛車。
四年後,她坐在駕駛座上,車裡還載著個漂亮男人。
男人事業有成,盤靚條順,一雙醉眼朦朦朧朧。
而她一邊開車,一邊問男人,能不能給她點個好評。
沒錯,這車不是她的,她是個代駕——天上忙著神仙打架,哪來那麼多凡人飛升?
聽見她要好評,男人低頭,在手機上噼裡啪啦地戳了幾下。
藍光映著他的臉,照亮他蹙起的眉間,緊閉的嘴唇,和由其他漂亮五官一起組成的,困惑的表情。
他把手機往前一伸,伸到駕駛座,問:「好評要在哪裡點?」
一張嘴,酒氣卷天撼地,江盞水胃中翻江倒海,怒濤差點化作飛瀑。
說人話就是,她想吐。
她使勁地憋氣再憋氣,才勉強咽下喉頭湧起的幹嘔。
男人見狀,臉偏向車窗,在自己掌心呵了一團氣,確認口腔狀況。
「不好意思啊,我喝得有點多。」片刻後,他硬著舌根說,「我車裡有冰水,你需要嗎?」
「不用了,這車太貴,我手不敢離開方向盤。」
江盞水謝絕了他的好意,畢竟這輛「風之子」價值五千多萬。
這個數額,不出意外的話,她這輩子連看一眼的機會都沒有。
投胎是門技術活,很多東西,如果生下來的時候沒有,大概率這輩子都不會有了。
江盞水皺著眉,張嘴呼吸,來抵御尚未完全消退的反胃。
反胃的另一個副作用是呼吸困難,想流眼淚——她眼睛模糊了,喉嚨和上顎一陣陣地發鹹。
後排,車載冰箱打開,透出「天堂之門」的幽光。從那扇門裡,飛出個天使模樣的礦泉水瓶子。
瓶蓋擰動,聲音像是命運的齒輪,咬合旋轉。
季懷沙將蓋子擰松,從後座遞給了她。
「真不用了,我不喝。」
江盞水說完,用餘光瞥了一眼他手裡的水瓶,表情似笑非笑。
「Fillico 啊……這一瓶夠我跑一周了。」她說。
季懷沙沒有應聲,隻是默默地轉動瓶子,仔細端詳——瓶蓋做成了王冠的形狀,瓶身則是半掩的天使翅翼,通體水晶。
如此浮誇的瓶子裡,當然不會裝著樸素的礦泉水。
據說這是來自日本神戶的高級礦泉水,每月限量販售 500 瓶,每瓶售價一百元。
美元。
江盞水越來越想吐,不知道是因為反胃,還是因為仇富。
「這水現在也屬於核廢水吧?」
她實在忍不住,不懷好意的話語,摻雜著真誠的詛咒,像槍子兒一樣射了出去。
中彈的季懷沙渾然不覺得痛,而是將這句惡意十足的尋釁,當成了玩笑接下。
他笑著說:「我估計也是,不過喝到現在,還沒S呢。」
他喝醉了,感官太麻痺,大腦也太遲鈍,以至於根本沒有精神去思考,對方為何會向他釋放如此強烈的惡意。
聽見他說他自己「還沒S」時,江盞水甚至無聲地冷笑起來。
此時此刻,如果季懷沙睜眼看向後視鏡,就會看見江盞水眼中,那足以讓他醒酒的憎惡和冷酷。
可他栽歪在後座上,身體像爛泥,眼皮像兩扇陳舊的卷簾門。
沒能引起他的注意,江盞水不再滿足於「無聲的」冷笑。
她放肆地笑出了聲,那聲音短促,洪亮,哪怕在引擎的轟鳴中,也依舊清晰可聞。
這下,季懷沙不得不睜眼看她了。
驀然的對視,喚起了片刻的清醒。
恨——如此不可明狀之物,此時就在江盞水的瞳孔中有了具象。
孽火勃勃,來勢洶洶。
季懷沙皺了下眉,身子離開了椅背,軟塌塌地往前湊,想要把那團火看清。
江盞水卻不配合,目不斜視地開著車。
於是季懷沙隻能觀察她的側面。
不美不醜的五官,分布在不大不小的臉上。
不長不短的四肢,搭配在不胖不瘦的身上。
她可真是個泯然眾人的長相,全身上下唯一生動的,恐怕隻有那雙會說話的眼睛。
尤其會訴說「恨」的眼睛。
季懷沙像被迷惑了一樣,看著她的眼睛問:「咱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
隨著他將這句話問出來,江盞水臉上唯一的表情,那一絲若有似無的冷笑,也消失了。
緊接著,車子轟的一聲彈射出去,像是失控的墜機,擦著地飛行。
她咬著牙推到最高檔,油表指針不是在走,而是在跳。
逼近人體極限的速度,帶來無與倫比的推背感,和令人戰慄的失重。
季懷沙住在遠郊的別墅區,因此這條路越開越偏僻,到這裡,幾乎沒了什麼人煙。
窗外黑壓壓的,路邊參天的樹,全都被這輛「風之子」甩成殘影,顯得張牙舞爪。
整個車艙仿佛在共振,細細的雨絲像亂箭一樣,斜著砸向玻璃,拖出一顆顆小慧星。
江盞水自己就是那顆大彗星,她現在想撞地球。
她想開著這輛夢寐以求的豪車,和她此生唯一的仇人同歸與盡,甚至連墓志銘都想好了:
「與我英俊的仇人,和他的半個億,於此長眠。」
想到這裡,她咧開嘴笑了。
她沒空去看季懷沙的臉色,應該是很驚恐,很扭曲的吧?
是慘白的,還是鐵青的?是不是像蒙克的名畫《吶喊》一樣,雙手抱頭?
現在他想起她是誰了嗎?
他記起自己的惡行了嗎?
事到如今,他會流下懺悔的眼淚嗎?
不對,不對……
他怎麼還不尖叫呢?
「快停下,你這個瘋女人!你究竟是誰,你要幹什麼!」
他應該這樣慘叫起來才對啊!
江盞水忍不住看了他一眼,想看他是不是已經嚇得失禁,或是失聲。
與她的想象不同,季懷沙面容平和,身體放松。
他的眼睛很清醒,在如此恐怖的疾馳中,他一定已經醒酒了。
可他還是不害怕。
哪怕S神已經揪住他的耳朵,大喊:S亡!S亡!S亡!
「挺有種啊。」江盞水冷笑一聲,將已經踩到底的油門又碾了碾,「這車安全系數這麼高嗎?你就這麼確定你S不了?」
季懷沙慢慢地低頭笑了,笑聲斷斷續續,伴著一兩聲咳嗽。
「160 邁的車速,大概是每小時 260 公裡。」笑夠了,他抬起頭,輕聲說,「我從一萬米的高空跳傘,自由落體的速度,大概是每小時 280 公裡,你知道嗎?」
江盞水握緊了方向盤,指腹把皮革磨得咯吱作響。
她怎麼可能知道跳一萬米的速度呢?她連買一袋米都需要考慮。
季懷沙沒有等她回答,接著說:「所以,如果真想找S,還不如把車窗打開,把頭伸出去。」
說完,他居然真的伸手去開車窗。
風呼嘯著竄進來,像是人魚被捕撈上岸,嘶叫著發出的詛咒。
江盞水工作的時候,向來把頭發綁得很緊,劉海兒都用卡子別上去,梳成一個大光明。
得益於這個習慣,風沒能吹亂她的頭發,也沒有幹擾她的視線。
她逐漸降下車速,把車靠邊,最終在安全的區域停了下來。
她劇烈地喘著氣,起伏的胸口昭示著掙扎,也昭示著恐懼。
如果剛才她一時慌了神,猛踩剎車,車絕對會因為巨大的慣性飛出去。
變形,起火,爆炸,最後把兩個人都送上西天。
「你是瘋了嗎!」她回頭看著季懷沙,大聲罵道。
「你把車開成這樣,到底誰瘋了?」季懷沙反問。
江盞水被噎住,咬著牙一拳砸向方向盤。
「現在可以回答我的問題了嗎?」在她身後,季懷沙平靜地問,「我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
「沒有。」江盞水矢口否認。
「那你是說,我們素未謀面,你卻想跟我同歸於盡?」
「不行嗎?我仇富,反社會。」
「行,是個很有說服力的理由……那你告訴我,你為什麼要哭呢?」
哭?
江盞水的心仿佛被榔頭敲了一下。
她慌張地看向鏡子,果然看見自己淚流滿面。
雙眼已經被憤怒和委屈盛滿,眼淚源源不斷,大顆大顆地榨出來。
她仰起頭,兩手扇風,大口呼吸,可是淚水止不住。
後座又遞來一包面巾紙。
她還是沒領情。
這次季懷沙沒有收回手:「用吧,這個不貴,心某印的,一塊五。」
江盞水破涕為笑,但下一秒,笑容又被眼淚衝垮。
她的淚腺過於發達,淚痕像寬粉一樣掛在臥蠶上,一股股兒,一道道兒,全流到下巴上。
看她這樣,季懷沙冷不防說:「擦擦吧,你要是實在不好意思白用我的紙,也可以微信給我轉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