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最重要的是,季懷沙會找到沈嫣,就說明他已經想起了她是誰。


 


江盞水把小票丟回垃圾桶裡,諷刺道:「你們挺闲啊,接力扶貧,有意思嗎?」


 


沈嫣像個做錯事的小孩,低著頭不敢看她。


 


剛剛她和江盞水通完電話以後,季懷沙也緊接著給她打了一個。


 


中心意思很簡單,就是跟她索要江盞水的聯系方式,得知兩人等會兒要見面後,又問她要了個能收外賣的地址。


 


於是,就有了桌上的這一份麥當勞。


 


江盞水覺得自己上套了,越想越煩躁。


 


「沈嫣,我不會原諒你的。還有,麻煩你轉告季懷沙,我也不會原諒他。」說完,她又改主意了,「算了,你現在給他打電話,我要自己跟他說。」


 


沈嫣不說話,眼淚吧嗒吧嗒地掉。


 


江盞水也不催她,坐在她對面默默地吃。


 


「小江,我知道現在說什麼都沒有用,我也不敢奢求你原諒我。當初是我把你帶來的,沒能照顧好你,我真沒臉回去見叔叔阿姨。」


 


沈嫣硬著頭皮,厚著臉皮,咬著嘴皮:「咱們錄音那天,季懷沙剛好在醫院體檢,我就想讓他幫忙送點過敏的藥,當時你的臉過敏了……」


 


說著,她抱住頭,懊惱地打了自己兩下:「可我那時候真的不知道你喜歡他,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讓他看到你那副樣子!」


 


在她對面,江盞水停止了咀嚼:「你知道我喜歡他?你怎麼知道的?」


 


沈嫣「哇」的一聲,嚎啕大哭:「我們是好朋友啊!小江,我們是最好最好最好的朋友啊!」


 


她們見過彼此的各種樣子。經年累月的默契,稀釋出獨一無二的共情,讓她們得以解讀對方每一個細枝末節的表情。


 


更何況,愛意無法隱藏,在摯友面前,更加無所遁形。


 


這三個月,沈嫣曾無數次地回憶起那天錄音室裡發生的一切——那時,看到江盞水緊閉的雙眼,她便立即明白過來。


 


可是太晚了,太晚了。


 


「我以為他會誇你唱歌好聽,季懷沙他人真的很好的。我不知道他當時為什麼會那樣說,你都聽到了是嗎?」


 


江盞水沒有否認。


 


她趁著沈嫣張大嘴巴嚎啕,把手裡的雞塊塞了進去。


 


「別哭了,吃點油炸的吧,長點痘,胖S你。」她莫名其妙地說。


 


沈嫣含淚叼著雞塊,破涕為笑,雞塊混著眼淚,很鹹很鹹。


 


「沈嫣,其實我也不恨你,談不上什麼原諒不原諒。」江盞水說,「我今天來,一是確實有點急用錢,二來,我覺得我要是把賬號賣給你,你心裡也能舒服些,就當給這事做個了結。」


 


沈嫣了解江盞水,她知道對方不是來跟她打商量,而是來下達決定的。


 


她在心裡默默地估算了一下江盞水剩餘的債務,小心翼翼地開口:「那……我給你二十萬,你看行嗎?」


 


江盞水擺了擺手:「那個平臺粉絲量沒那麼值錢,十萬粉絲的號,兩萬塊錢就夠了。」


 


沈嫣一陣焦急,脫口而出:「你就多要點吧,我不想再看你吃苦了!小江,我真的擔心再這麼下去,你會被逼著去走歪路!」


 


江盞水失笑,感到一陣荒唐。


 


這幫人是有錢燒得慌嗎?怎麼一個兩個都上趕著幫扶她,關愛她呢?


 


「我都懷疑你和季懷沙是一對兒了,一個聖父,一個聖母,絕配。」她說。


 


沈嫣急了:「不是的,你別誤會!」


 


江盞水打斷了她:「走歪路啊……沈嫣,我昨天差點把季懷沙撞S,差點成了S人犯。之前給你做助理,我莫名其妙就成了你假唱,欺騙粉絲的幫兇。不跟你們扯上關系的時候,我一天勤勤懇懇打三份工,從來沒想過什麼歪門邪道。」


 


她說著說著,笑容漸漸消失:「我這麼正經的一個人,被你們這群偉光正的有錢人架著往歪路上走,到頭來你們說不想讓我走歪路,缺德不缺德呀?」


 


沈嫣被罵得愣神——她以為江盞水已經消氣了,接下來隻剩和好,卻不明白她為什麼又發火了。


 


「你冷靜點,我們沒人想施舍你。」她說。


 


江盞水的聲調陡然拔高:「你們?你們是誰們!沈嫣,最缺德的就是你了!」


 


沈嫣嚇了一跳,又怕又委屈,眼圈紅紅的樣子十分漂亮。


 


天爺啊!這些漂亮的有錢人就不能自己一個星球嗎?


 


江盞水越想越生氣,話也越說越難聽。


 


「要不是你把季懷沙誇得天花亂墜,我也不會喜歡他!你那麼誇他,你怎麼不跟他好呢?」


 


她又拿出了她最標準的冷笑:「哦,我忘了,看看你找的那些前男友,就知道你是什麼眼光了。你的前男友,前前男友,前前前男友……一直追溯到你那個初戀,全都不是什麼好東西!一個被窩睡不出兩種人,你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按理說,被罵成這樣,沈嫣應該哭了。


 


但她沒有再哭,而是維持著一種很受傷,很不敢相信的表情。


 


誠然,她至今為止的每一次戀愛,都由江盞水見證。


 


見證她是如何甜蜜,然後又受傷,被騙,流淚,歇斯底裡,再投入下一段。


 


這些私密的,難為情的時刻,她隻允許江盞水參與。


 


沈嫣以為,這是她們友情固若金湯的徽標。


 


可她沒想到,有朝一日,她的這些不堪回首的狼狽,會化作江盞水口中,咬向她的毒牙。


 


江盞水嘗到了血的滋味,腦子瘋了,眼也紅了,不肯松口。


 


「你高中談的那個校草初戀,說出來我都笑掉大牙,走狗屎運考了個三流藝術學院,大一都沒讀完,就因為嫖娼被開除了。」


 


「還有你剛進圈的時候談的那個,呵呵,你也沒想到人家有老婆吧?那時候你人不人,鬼不鬼,做夢都是被他老婆撓得滿地打滾,你都忘了?」


 


「你那個前男友,說是什麼寶島富商,最後怎麼樣?爆出來搞詐騙!你就這個眼光。」


 


「上次在錄音室,你跟你男朋友發微信,他說你的臉金貴。沈嫣,我不知道你看了怎麼想,但是換成我,我會覺得特別屈辱。但你可能還覺得挺美滋滋的吧,你就談吧,反正你離了男的也活不了。」


 


咚——


 


話音未落,有什麼東西彈到了江盞水的臉上,又掉在桌子上。


 


她低頭一看,是一枚雞塊。


 


是沈嫣咬著嘴,用桌上的雞塊砸她臉。


 


「對,我眼光不好,你眼光好。」沈嫣含著淚瞪她,「你眼光那麼好,人家怎麼看不上你,還嫌你是敲鍾人呢?」


 


哦,開戰了。


 


雞塊扔完了,沈嫣又朝她扔薯條,薯條亂箭齊發,天女散花。


 


「你裝什麼呀?你裝什麼!」她朝著江盞水不顧形象地喊起來,「你沒花我的錢嗎!上學的時候追我的男生給我買的零食,你沒吃嗎?我前男友帶我去墾丁過生日,你沒去嗎?你現在還站在總統套房裡跟我吵架,江盞水,你個白眼狼!沒有我你這輩子進得來嗎?」


 


哗——一杯冰可樂兜頭潑在沈嫣臉上。


 


她當年拍「冰桶挑戰」的時候,是江盞水第一時間跑過來,用浴巾把她包住,抱在臂彎裡。


 


可是現在,用冰可樂往她臉上潑的,也正是江盞水本人。


 


「你潑吧,你潑S我吧!照著我臉上潑!」沈嫣用那副五音不全的破鑼嗓子尖叫起來,「反正你不就是嫉妒我嗎?你嫉妒我漂亮,嫉妒我從小人緣就比你好,嫉妒我能交到長得帥,又有錢的男朋友!」


 


江盞水摔了可樂杯,喘著粗氣,冷冷地看著沈嫣。


 


「我嫉妒你?我嫉妒你從小成績就不如我,還是嫉妒你高考三百分?我嫉妒你笨得像豬,出門分不清東南西北,連個駕照都考不下來,還是嫉妒你天天倒貼,被男的騙的團團轉?」


 


沈嫣被罵崩潰了,大叫著把江盞水推倒在沙發上,用抱枕打她:「你的良心都被狗吃了!當年封城的時候,你們那個破小區不給發菜,是誰求爺爺告奶奶,才把你接出來的?」


 


江盞水奪過抱枕,也用力地砸過去:「那你陽了的時候,我沒伺候你嗎!我沒給你洗衣服做飯嗎!從小到大你來月經的時候,是誰給你打飯,打水?你痛經起不來床,弄上血的內褲,是誰給你洗的!」


 


她一條腿跪在沈嫣身上,另一條腿踩著地,空出兩隻手,把手機戳得啪啪響。


 


她那個快十年沒換過的破手機特別卡,翻了好久才把相冊翻到了 2017 年,把屏幕往沈嫣臉上懟。


 


沈嫣左躲右躲,終於用餘光看清,這一整個相冊都是江盞水的作業本。


 


「你以前天天抄我作業,天天讓我給你發,你都忘了?你考試還想抄我卷子!沈嫣你這人幹別的不行,弄虛作假天賦異稟!」


 


江盞水腿一抬,後退一步,坐在了茶幾上,表情惡狠狠的:「怪不得你弄虛作假,要偷我賬號呢,小偷!」


 


沈嫣窩在沙發裡大喘氣,她感覺自己要S了。


 


如果語言可以S人,她應該已經被挫骨揚灰了。


 


兩人吵到這個份上,嘴裡說的都是很難聽的大實話。


 


江盞水和沈嫣互相幫助,親密無間,這是真的。


 


江盞水和沈嫣互相嫉妒,心懷芥蒂,這也是真的。


 


沈嫣拍過不少電視劇,也演過許多時代、年齡、性格各異的女性角色。


 


但有趣的是,一旦涉及到「友誼」這個主題,對這些女性的刻畫就會變得十分趨同。


 


她們互助謙讓,同仇敵愾,沒有一丁點私心。她們絕對團結,絕不爭鬥,絕無可能嫉妒對方。


 


她們很完美,完美得像是一場不知道為誰而開幕的表演——仿佛如果做不到這樣的完美無私,她們就不配做女人,也不配有朋友。


 


沈嫣對此實在是受夠了——她就是會跟江盞水競爭,會妒忌,會相互審判,又彼此凝視。


 


可這也並不妨礙她們是彼此的「好朋友」。


 


「雌競」當然是錯誤的,可恥的,需要糾正的。


 


可是虛假的,粉飾的,表演出來的「雌睦」,也一樣是一顆偽裝成巧克力的老鼠屎。


 


事已至此,沈嫣現在就要把這鍋粥打翻。


 


她問江盞水:「所以呢,我是小偷,你還要不要跟我做朋友?」


 


江盞水選擇回避:「別說沒用的,你趕緊給我錢,我趕緊走。」


 


兩萬塊錢,買斷了一場爭吵的謝幕。


 


江盞水走到門口,擰門把手的時候,一根薯條不知道從哪掉下來。


 


她回頭,看見玻璃窗上自己的倒影,頭發上還掛著好幾根薯條。


 


窗戶邊,沈嫣Ťū́ₙ背對著她,頭頂飄出嫋嫋的煙霧。


 


江盞水皺了皺眉,脫口而出:「我才走三個月,你現在怎麼還學會抽煙了?」


 


沈嫣沒有回頭:「跟你有關系嗎?趕緊走。」


 


於是江盞水又去擰門,一隻腳已經邁出去,卻又被她叫住。


 


「後腦勺。」沈嫣眼睛沒看她,「後腦勺上還有一根。」


 


江盞水用手扒拉了一下,沒扒拉掉,沈嫣就大步走過來,叼著煙幫她拿。


 


「你別把我頭發燒了。」她說著,把沈嫣嘴裡的煙頭搶了。


 


沈嫣也把那根薯條摘了下來,推了江盞水一下:「滾蛋吧。」


 


一道門,隔絕了兩個人。


 


沈嫣是個明星,如果她動用自己的知名度,告訴粉絲她被前助理潑了一臉可樂,還被按在沙發上打,那江盞水這輩子基本就完了。


 


江盞水是個素人,但她見過沈嫣所有的「醜態」,如果她去爆料,那沈嫣的演藝事業也就完了。


 


但兩個人隔著門,想了想,都把心放到了肚子裡。


 


她們的朋友,不會是那種人。


 


從沈嫣那裡出來,江盞水回了一趟出租房。


 


一進門,發現室友已經走了,東西基本搬空,隻有衣櫃裡剩了一件舊棉衣。


 


櫃門裡側貼著一張便利貼,上面寫著:我老家暖和,棉衣穿不到,你不嫌棄就留著吧。


 


江盞水把棉衣穿在身上,手伸進兜裡,居然摸到一沓錢。


 


說是「一沓」,其實金額很小,都是十塊、二十的,最大的一張面額是五十元。


 


五十元的背面,同樣也貼著一張便利貼:過個好年。


 


室友走的時候,身上就剩這麼多錢了,她全都給了江盞水,自己隻留了十塊錢做摩的。


 


雖然隻在一起住了三個月,可她知道江盞水是個好人。


 


要是江盞水沒有撕了那張廣告,她現在可能已經躺在某個地下黑作坊裡。


 


粗長的取卵針會戳進她的子宮裡攪和,一次一次,直到她的生命徹底衰敗,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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