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而她現在坐在火車上,人生依舊不是曠野,可她至少知道,這條軌道通向哪裡。
鄰座的東北大哥在吃方便面,給了她一盒。她行李箱夾層裡剛好有兩包榨菜,也想分給大哥一包。
和兩包榨菜一起掏出來的,還有兩張百元大鈔。
她低頭看著那兩張鈔票,眼淚吧嗒吧嗒地掉。
7.
傍晚四點,江盞水去 KTV 裡賣酒。
其實這種場合,啤酒賣得最多,洋酒提成最高,她賣的這種國產葡萄酒銷路是最差的。
但是她也沒得選——賣酒小妹也分三六九等。嘴甜會來事的,可以去賣啤酒;漂亮氣質好的,可以去賣洋酒;剩下能吃苦的,就去賣葡萄酒。
她推著個小車,挨個房間推銷,禮貌一點的會告訴她不需要,有的人喝多了,就會罵著非常難聽的髒話,把她轟出去。
快到走廊盡頭的時候,領班把她叫住。
「哎,那個誰?你回去吧,不用賣了。」
江盞水心裡一慌,抓著小推車不松手:「經理,是有客人投訴我嗎?還是我業績不好?您就再給我一個機會吧……」
「不是,剛才 1705 包廂的客人把這些酒都買了。」經理說著,要接她的推車。
一種非常不祥的預感從江盞水的心底冒出來,讓她有些恐懼,卻又有些期待。
她沒有讓開,而是說:「1705 是吧?我自己送過去。」
經理往一邊擠她:「不用不用。」
於是心中的預感越來越強烈。
她扔下小推車,拔腿向 1705 跑去,在她身後,領班拼命地追著她。
嘭——江盞水撞開了包廂門。
領班晚一步趕來,氣喘籲籲:「對不起,實在對不起,我沒攔住……」
狂野的霓虹燈已經快把江盞水的眼睛閃瞎了,她按了一下牆上的控制面板,房間裡黑燈瞎火。
她的眼睛像镭射激光一樣,掃過每一個人的臉。
拿著麥克風的帥哥甲,正在吃果盤的美女乙,一邊玩骰子一邊劃拳的潮男丙和靚女丁。
每個人都一臉不明所以地朝她看過來。
隻有角落裡,漂亮的季懷沙,正在平靜地坐著。
「挺巧啊,在這還能看見你。」她冷笑著走進去,擠到季懷沙的對面,「不是巧合,是吧?」
季懷沙很淡然,承認道:「嗯,不是巧合。」
怎麼會是巧合呢?
季懷沙是這麼有錢,又這麼有闲的人,他的人生若想精彩,會有無限種可能。
他八歲之前就已經環遊中國,十二歲,他在冰島的極光下許願跨年。
十四歲到二十歲,他旅居世界,在大溪地學會了衝浪,在希臘拍攝的影集獲了大獎,在迪拜第一次體驗了高空跳傘和競賽帆船。
直到他被斯坦福大學錄取,短暫定居在舊金山,租的房子出門就能看見金門大橋。
二十一歲,他的畢業禮物,是一輛價值五千萬的帕加尼超跑。
其後四年間,他開了自己的公司,完成了上市,成功研發了十二項技術專利。
當江盞水在車博會兼職,躲在角落裡吃盒飯的時候,季懷沙正在給他的「風之子」揭幕。
這樣精彩的一個人,若真想消遣,大可以去富麗堂皇的大劇院,聽一聽高山流水的交響樂;可以去私密愜意的休闲會所,品一品新鮮的茶,陳年的酒……
就算想追求一些低級趣味,他也可以像其他富二代一樣,找個網紅酒吧,搭訕獵豔。
他怎麼會「巧合地」出現在一家三流 KTV 裡,「巧合地」買下六箱廉價紅酒?
江盞水追究道:「那你解釋一下吧。」
季懷沙反問:「解釋什麼?」
「麥當勞。」頓了頓,江盞水回頭看向小推車,「還有這些酒。別說你隻是想幫幫我,我不想再聽這句話,太痛苦了。」
這還有什麼好解釋的?這不是明擺著的嗎?
我想見你,江盞水,我想見你。
昨晚我說,要你停下來,不要喜歡我,可是仔細想想,我又後悔了。
我發現我是想要多多見到你的——我喜歡有人對我如此惡劣,惡劣得如此生動。
曾經的我直視了美杜莎的雙眼,因此被詛咒,變成了一塊了無生趣的石頭。
而你的出現,你的惡劣,你的恨和眼淚……
還有你的愛。
仿佛一把雷神的大鐵錘,揮舞時自帶千鑿萬擊的力量,把我身心的石頭殼砸得稀巴爛。
我的心裡在鳴鍾。
我開始怕S了,江盞水,你真了不起。
所以這一次,我想直視你的雙眼。
不論你的瞳孔裡是盛滿愛,還是灌滿恨,我都願意長長久久地凝望下去。
季懷沙在心中這樣想著,寫下長而浪漫的答章,似宣誓,又似表白。
可他的嘴上仍平靜地說著:「沒什麼好解釋的,我想請人喝酒,你這裡恰好賣酒。」
「哦,這麼回事啊……那我庫房裡還有幾十箱酒,麻煩你都買了吧。」
玩骰子的潮男乙左看看,右看看,看不出兩人是個什麼路數。
不過,他不喜歡江盞水這一副牛哄哄的態度,他覺得一個服務員,沒有資格用如此平等的語氣,跟他們這些有錢人說話。
於是他說:「可以啊,你唱首歌吧,隻要唱哭我們其中一個,這些酒我都買了。」
季懷沙皺了皺眉,從中阻攔:「算了,我買。」
「為什麼要算了?我可以唱。」江盞水挑釁地看著他。
他煩躁地嘆了一口氣:「你不用唱,我買。」
「我願意唱。」江盞水的表情變得似笑非笑,「季懷沙,你想救風塵,也別找錯了場子。我唱歌賺錢,不是當三陪,你不用搞行俠仗義那一套,說不定人家也隻是想幫幫我呢?難道別人做好事,都是圖謀不軌的,就你是無私奉獻的?」
她笑著把麥克風拿起來,到點歌臺去,陰陽怪氣地說:「人以群分,我相信我們季總的朋友,不會是那種人。」
隨著她的話音剛落,伴奏飄了出來——《明天會更好》。
潮男乙哀嚎:「好土的歌!」
但江盞水已經唱了起來。
「輕輕敲醒沉睡的心靈,慢慢張開你的眼睛……」
她這麼唱著,微笑地凝視著季懷沙,季懷沙卻把眼睛痛苦地閉了起來。
他模糊的記憶,就在這一刻得到了敲定,他終於不能再假裝記不起來。
江盞水把一首歌唱完。
潮男乙張著嘴,罵了句髒話,「我靠,你真把他給唱哭了!」
江盞水一點也不意外——她故意選了這首歌,一直在觀察季懷沙。
她冷笑著,帶著報復的快感:「為什麼要閉眼睛?是因為閉著眼睛能聽見瑪麗亞,睜開眼睛卻隻能看見敲鍾人嗎?」
季懷沙一聲不吭——兩行淚水從他緊閉的雙眼中流下來,滴落在手臂上。
「季懷沙,你告訴我,你為什麼要哭呢?」江盞水接著問,「是不是看我穿得破破爛爛,臉也爛了,居然還在唱明天會更好,就覺得簡直太可憐了?」
「不是的,不是這個原因。」
「那是什麼原因?」
「我不想說。」
「你不能不想說!」江盞水忽然大喊,「憑什麼你想知道的問題,我都要回答,而我的問題你不想說就可以不說!就因為我沒有四萬塊錢的外套可以拿來威脅你嗎?就因為你不喜歡我,而我喜歡你嗎!」
麥克風開了巨大的混響,導致整個包廂裡都是回音。
喜歡你嗎!歡你嗎!你嗎!嗎!嗎……
如此勁爆的場面,居然沒有一個人敢起哄,大概是被兩人淚流滿面的樣子嚇到了。
他們躡手躡腳地離開了包廂,臨走前願賭服輸,留下了買酒的錢。
江盞水把那些錢拿起來,數出一千六:「這是還你的。」
然後,她又從隨身的零錢包裡倒出三枚一角錢的鋼镚:「一塊五的心某印,我隻用了兩張,還好當時沒吐你車上。」
剩下的錢,她揣進了口袋。
「我今天還去找沈嫣了,本來都說好了,我要把那個賬號送給她,可是我又反悔了,去找她要錢……」
江盞水揣了幾次都沒把錢揣進去,她捂著臉,背靠著點歌臺,嗚嗚地哭了起來。
「我就是這種人,就是這種為了錢可以醜態百出的人。你們都是富貴不能淫的人,就我不一樣。」
她屈著腿,胳膊放在膝蓋上,臉埋進臂彎裡。
所以,當季懷沙把她拽起來的時候,她沒有絲毫防備,隻能茫然地跟著他跑。
季懷沙拉著她跑到二樓緩臺,一樓大廳裡聚集了一些看起來不缺錢的人。
他從口袋裡胡亂抓出一把鈔票,哗地一下撒了出去,仿佛一場落英繽紛的紅雨。
不知是誰醉燻燻地喊了一聲:「我草!下錢了!」
於是一群人開始四腳著地,四處亂爬。
季懷沙按著江盞水的肩膀:「你看見了嗎?其實他們都一樣,是你不一樣。」
江盞水微張著嘴,鼻涕差點流到牙上。
她不明白,她不明白......
季懷沙,你現在是在幹什麼呢?
不要對我好,不要做蠢事!
不要做這種隻有蠢蛋才會做的事!
還是說,這對你來說是聰明的事?
聰明到不費吹灰之力,就能讓我感動,深陷,不可救藥地更喜歡你?
聰明到不費吹灰之力,就能讓我幻想,錯覺,以為你也對我有感覺?
「你不是說被我喜歡很麻煩嗎?那你呢?你做這些就不麻煩嗎?」她茫然地哭著,質問,「你這麼做,幫我,對我好,到底圖什麼?」
季懷沙害怕說實話,於是撒了一個很不像樣的謊:「我這個人比較迷信,從玄學的角度來講,這種行為叫積德。」
江盞水怎麼可能相信:「哦,原來是弘揚雷鋒精神,做好事不留名啊。那我是不是應該配合你一下,假裝不知道?」
「好啊,我確實寧願你不知道。」
「可惜,沒人知道的好事,做了也白做,積不了德。」
「沒事,那就當積陰德,下輩子用。」
江盞水氣炸了,用拳頭捶他:「不要再胡說八道了,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很有性格啊,季懷沙!太惡心人了你!」
「我這麼惡心,你還意淫我。昨天晚上,爽嗎?」
季懷沙面不改色地,將這句十分惡俗,與他氣質十分不符的臺詞說了出來。
於是江盞水像中槍了一樣,砰一聲,心被掏了一個大洞,風呼呼地從中穿過。
她愕然地張著嘴,懷疑自己出現了幻覺。
「說啊,是不是爽S了?」季懷沙卻不依不饒地追問,「我不過動動手指頭,點了個好評,打發了你一千多塊錢,你是不是就爽得一宿沒睡著?」
江盞水很敏感——季懷沙在羞辱她,她幾乎瞬間就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