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她那平凡的鼻子,因為哭過而紅紅的,又因為緊張而發出輕促的呼吸聲。


 


她那平凡的嘴唇,略微地嘟起來,像是植物大戰僵屍裡的小噴菇,即將發射出一枚粉紅色,帶香味的子彈。


 


還有她那雙一點都不平凡的,生動的,飽含勇氣的眼睛……


 


擁有著能與美杜莎的雙眸抗衡的魔力。


 


「季懷沙,誠實一點,你到底想不想要這個吻?」


 


季懷沙想了想,說:「這個吻到底是我期待的那種意思,還是你對一個將S之人的臨終關懷?」


 


江盞水這下懂了。


 


以前每一次季懷沙對她好,關心她,她都表現得很應激,因為她害怕那是同情。


 


她害怕那是「富人」對「窮鬼」的人道主義關懷。


 


她想,季懷沙現在的心情,應該是與她差不多的。


 


自卑、焦慮、患得患失......


 


明明想被愛,卻怕被耍,更怕被扶貧。


 


江盞水說:「我喜歡你,你對我也有好感,還需要再說什麼?」


 


這句話在季懷沙聽來,就像在說「我愛你,你愛我,所以我們快點來接吻吧!」


 


這叫他如何能不發懵?


 


按照他過往的人生經歷,面對苦難,他往往隻需要處在旁觀者的位置。


 


這些年他去做慈善,不論是去看望病人,還是去幫扶災民,或是去貧困地區送溫暖,都隻需要拿出恰當的關懷和同情。


 


「堅持希望,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節哀順變,日子還是得向前看。」


 


「別太難過,活著就會有轉機。」


 


他隻需要說完這些話,再輕飄飄地離開現場就夠了。


 


現在,輪到他得了絕症,成了受難者,江盞水來旁觀。


 


季懷沙以為,自己也會聽見同樣的話。


 


他以為江盞水會為他哭,然後安慰他,鼓勵他,最後權衡利弊,離開他。


 


但江盞水卻把所有體面的「標準答案」都撕掉了,還賴著不走,想趕緊跟他親嘴兒。


 


實際上,江盞水當然很難過,每一顆淚水都發自真心。


 


可是難過不能帶來任何變化,這是每一個窮人都懂得的道理。


 


「你又不是馬上就S,為什麼要這麼懦弱?」她又說。


 


「懦弱?」


 


季懷沙是如此坦然地接受厄運,沒有撒潑打滾,沒有怨天尤人。世上有幾個人,能像他這樣平靜地接受自己倒血霉?


 


這怎麼還會是懦弱呢?


 


「我不覺得這是懦弱,江盞水,我隻是覺得,注定的悲劇,沒有必要非得讀到結局。」


 


「別寫詩了,中華莎士比亞。」江盞水並不服氣,「你自己都說了,你就是因為生病,不敢靠近我,就像我因為太窮,不敢讓你靠近一樣。」


 


季懷沙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行,既然你說起懦弱,那我就告訴你什麼是懦弱。」


 


如果明知道自己快S了,卻還以相愛之名拖著你,給你假大空的幸福泡沫,這才是懦弱。


 


一個必然會癱瘓,必然會痴呆的廢人,仗著自己現在長得好看,有錢,就心安理得享受你的愛慕,抱你,吻你,甚至睡你,這才是懦弱。


 


明知道你遲早會往前走,會有新未來,我卻強行把一段悲劇植入你的生活,這才是懦弱。


 


利用你有勇氣,利用你很特別,我就假裝自己也是這麼灑脫,貪圖最後一點點日子裡,愛情帶來的快樂,而不去想我S以後,你該如何生活……


 


「江盞水,這才叫懦弱。」季懷沙搖了搖頭,「我不能包裝一段沒有未來的感情,騙你隻要相愛,就不會有問題。」


 


江盞水聽完,並沒有被說服,而是嗤笑:「自我感動。」


 


明明她剛剛還在為季懷沙哭泣,此刻,卻又以一種很嘲弄,很不滿意的表情看著他。


 


她知道季懷沙是什麼意思,無非是覺得自己身為一個絕症患者,與一個健全人談戀愛,太自私,太沒道德,太不負責任了。


 


所以他當初才說了很多模稜兩可的話,又想對她好,又想撵她走,自以為那是一種體貼。


 


「季懷沙,你可別再體貼我了,你的體貼可把我害S了!我差點真以為自己是醜八怪,是麻煩精!」


 


季懷沙反問:「那如果我從一開始就對你坦白,說我得了絕症,讓你停止愛我,你會停嗎?」


 


「我說過了呀,就不停。」


 


江盞水理直氣壯,季懷沙頭暈腦脹。


 


「就是因為你這樣,我才要隱瞞我的病情,隱瞞我的感情!」他終於大聲地咆哮起來,「我是成年人,我可以體面地接受S亡,沒有必要牽扯無辜的人!」


 


季懷沙知道,他的愛會傷害江盞水,與此同時,他的冷漠也會傷害江盞水。


 


但,兩害相權取其輕,他覺得自己沒做錯。


 


這該S的「美杜莎」隻詛咒他一個人就夠了,多一個人知情,隻會多一個人受傷。


 


可是江盞水並不領情,她手一揮,翻了個白眼:「可得了吧!那你現在還不是沒瞞住嗎?病情和感情你全露餡了,對我的傷害也一點沒少!真服了你,幹的什麼事呀!」


 


季懷沙無法反駁,他確實把這件事給搞砸了。


 


「算我錯了,但是長痛不如短痛。」他說,「往前走吧,別愛也別恨了。」


 


江盞水冷笑:「你想得美。季懷沙,我不愛了就去恨你,不恨了就去愛你,你想讓我假裝忘了你,然後你就了無牽掛直接去S,那不可能。」


 


她忽然雙手扼住季懷沙的脖子,用盡全力把他推倒,雙膝跪在他大腿上,用全身的力量壓著他。


 


「不要再說廢話,我現在就要逼著你選,要被我愛還是恨?」


 


季懷沙嚇了一跳。他試圖掙扎,被江盞水扇了一巴掌。


 


接著,吻了下來。


 


她曾經以為兩個人沒有機會說上一句話的,可是現在,她居然在強吻季懷沙。


 


季懷沙懵了一瞬間,但也僅僅是一瞬間。


 


江盞水的身形不高不矮,但他卻是高大的。


 


江盞水的力氣不大不小,但他卻是強壯的。


 


如果他想把對方推開,結束這個吻,大概是不費吹灰之力的。


 


可是為什麼,三十秒過去了,一分鍾過去了,江盞水還是在吻著他?


 


季懷沙不再發懵了,他清晰地想起,江盞水曾經要撞S他,打他罵他,敲詐勒索,還砸他的車。


 


但這所有的惡劣行徑,對他來說都是不痛不痒的。


 


隻有此時的這個吻,是又痛又痒的。


 


原來是江盞水在咬他,他的嘴唇破了,流血,兩個人嘴才都是鹹的。


 


不是,不是......


 


是兩個人的眼淚都流到了嘴巴裡。


 


一個平凡的窮鬼,欠著債;一個漂亮的富人,生著病……


 


眼淚交融,都是鹹的。


 


季懷沙,他的心懷是一片沙洲。


 


水源日漸幹涸,草木日漸枯萎,留下貧瘠的,S寂的,滾燙的荒蕪。


 


生機喚醒沙漠,隻需要一盞水。


 


愛人哺育靈魂,隻需要一個吻。


 


江盞水擦了擦嘴,俯視著他:「我告訴你,這是我的初吻,你現在絕對不能偷偷去S了……我不是敲鍾人嗎?你的喪鍾隻能我來敲!」


 


這麼一句「地獄笑話」,卻讓季懷沙突然笑了出來。


 


他說:「你打我,還強吻我,我現在要是報警,你可太不佔理了。」


 


「我也沒打算跟你講理。」她用力捶了季懷沙一下,「你把我害得這麼慘,必須得跟我談戀愛才能補償我,其他的形式我都不接受。」


 


季懷沙當然是願意的。


 


他當然願意用餘生來補償江盞水了。


 


可問題是,老天爺沒有給他留下太多的「餘生」。


 


「你要想清楚,根本就不可能有未來。」他說。


 


江盞水破涕為笑,歪了下腦袋,慢悠悠地說:


 


「季懷沙,我從三個月以前辭職,賬號也丟了,到今天為止,一直在投簡歷,但是全部都石沉大海。」


 


「我去 KTV 裡賣酒,十個房間九個轟我走,有時候一晚上也賣不完一箱酒。」


 


「還有我的助學貸款,好不容易還了快一半,結果我媽媽忽然要做手術,我又去借錢。」


 


「到現在,我還欠著十五萬的外債,我爸的助聽器還沒著落,我還要租新房,新房要押一付三,我今天找沈嫣要了點錢,這才湊齊。」


 


「還有,我明天再去送外賣,不知道會不會摔倒,摔倒了我都沒錢去醫院。我明天再去代駕,不知道客人會不會吐我一身,如果他吐我身上,我就沒有衣服穿了。」


 


「你說你不能給我沒有未來的生活,可我最擅長的就是過沒有未來的生活。」


 


她最習慣的就是不見天日的泥沼。在水深火熱裡消解苦難,是她從出生以來最熟練的技巧。


 


「季懷沙,能夠短暫地獲得一段愛情,哪怕注定要失去,在我的人生中,也是莫大的仁慈了。」


 


她原本是沒有機會被這樣美麗的人愛的,不是嗎?


 


如果不是「美杜莎」的詛咒,季懷沙怎麼會喜歡她?怎麼會和她糾纏?怎麼會像現在一樣,被她吻?


 


如果季懷沙沒有生病,大概率會選擇一個高知、美麗、善良、優越的女人做伴侶吧。


 


原來,為灰姑娘實現魔法的,不是仙女教母,而是妖女美杜莎啊。


 


「如果我停下來,能讓美杜莎也停下來,那我願意。我的愛情S就S吧,你活著就行。」頓了頓,江盞水淚盈盈地說,「否則,你就成全我吧。」


 


「成全」兩個字,徹底刺痛了季懷沙。


 


他覺得自己的手指又不能動了——明明想替喜歡的女人擦一擦眼淚,卻抬不起來。


 


他急迫,甚至帶上了一絲哽咽:「江盞水,不是成全你,不是你想的那樣。」


 


「那是哪樣?」


 


他堅定地,清晰地說:「就算我沒有生病,就算我一如既往地健全,前途無量,我也依然會被你吸引,我依然會對你有感覺。」


 


江盞水又哭又笑:「謝謝你的安慰啊,但是我不信。」


 


於是季懷沙抓住了她的手,僵直的手指不太聽使喚,但他攥得依舊很緊。


 


他把江盞水的手按在了自己的胸口上。


 


「我發誓。」他說。


 


江盞水的掌心之下,季懷沙的心跳咚,咚,咚……


 


仿佛他將整顆心髒都獻給了她,任憑她玩弄於股掌之間。


 


她不明白,茫然地搖了搖頭:「這怎麼可能呢?為什麼呀?你要是沒病,喜歡我什麼呀?」


 


季懷沙直勾勾地盯著她,目光灼灼,不復以往的平靜和S寂。


 


「因為你就是配得上英俊,富有,又善良的人。」頓了頓,他繼續說,「哪怕是比我更好,好上千萬倍的Ŧü⁾人,你也配得上。」


 


季懷沙啊,季懷沙啊……


 


你真該早一點說這句話的。


 


我現在才懂,現在才懂!


 


原來你給我的不是施舍,不是幫扶,不是同情。


 


原來你給我,不是因為你可憐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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