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長厭,你要認命!這就是你的命!」
可我不是長厭,我不願意認命。
我越是害怕她,越是要逼迫自己直面她。
可是這太痛苦了,以至於我腦中不停有兩個人在打架。
一個嘰嘰喳喳,說那是你的奶奶,她做的事都是因為喜歡你、愛你,不是要傷害你。
另一個手起刀落,摩挲著刀柄的嵌石,高聲朗朗,大聲警戒我:「別怕!你打敗了她!從此之後沒有任何人任何事情能傷害你!」
我至今都記得惡婆S的最後一幕。
刀尖滾肉的痛楚,逼迫她從昏S中醒過來。
她睜大眼睛,看著自己身上白骨森森、血肉泥濘。
她不可置信地看著我,顫顫巍巍地伸出雙手,企圖將我掐S拽進地獄。
眼淚大顆滾落,我卻笑起來。
我不要騙自己了。
她不疼我不愛我,最後一幕如同夢魘一般血淋淋困住我多年。
始終蒙上血色與晨霧,讓我看不清楚。
如今霧靄盡散,我終於又看到了最後一幕。
她臨S前,沒有囑咐我好好活下去。
而是用盡所有力氣,血沫噴湧,憤恨詛咒:「長厭,你這頭白眼狼!你不得好S!」
夢中的秋千伴著她的這聲嘶吼,仿佛拋錨一樣,直直將我甩出去,我在空中眩暈、尖叫。
下一瞬,卻又從高空落下,重重跌在滅門那日,我灰頭土臉,摔倒在庭院裡。
遠處刀光劍影、紅光四盛。
我看見父親、哥哥、母親盡數被人砍去頭顱。
掛著江北梁家令牌的人在四處搜尋我的蹤跡,高喊:「那個小崽子在哪!」
「活要見人S要見屍!決不能留一個活口!」
我看見從小一起長大的貼身侍女用力將我推走,自己穿上我的衣服,她跑出去,聲音清晰堅定:「我就是沈家嫡長女!要S要剐隨我來!」
眼淚糊住了我的臉龐,我拼命奔跑,卻在下一瞬,被人拉住了手腕。
薛執清翻牆而過,緊緊拉住我,猛地將我推進密道。
這個密道連接隔壁的薛家,是幼時我們為了方便見面秘密修建的。
火光、冷鋒、尖叫、哭泣、鮮血。
最後隻剩下薛執清眼尾那抹濃豔的小痣。
密道輕塵飛揚。
他拉住我的手用力奔跑。
最終逃到密道盡頭,撥雲見霧的那一刻。
他失而復得般緊緊抱住我。
我驚覺,他已是一身冷汗涔涔。
薛執清的眼淚滾在我的脖頸。
他一字一句叮囑我:
「沈成歌,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8
所有被我刻意壓下的往事隨著這句話奔湧而來。
薛執清是薛家妾生的庶子。
從小受盡欺負,平時隻能躲在柿子樹下自己和自己玩。
我家與薛家一牆之隔。
我的父親哥哥常年帶兵打仗,母親對我極其寬松。
我常常爬上牆頭,用石頭拋在薛執清腳邊。
薛執清驚疑不定抬頭,便看到我晃著腿坐在牆頭對他笑。
我指了指柿子樹:「小公子,能給我拋幾個柿子吃嗎?」
薛執清愣了半天,才伸出手指指了指自己:「你在和我說話嗎?」
我咯咯笑起來:「除了你還有誰呀!」
薛執清眼中閃過一絲雀躍,他挽起褲腿,努力晃動柿子樹,搖下來幾個柿子,小心翼翼地拋給我。
偶爾有幾個拋不準的,便又滾下砸在他的頭上。
熟透的柿子汁水流在他的臉上,落得一身狼狽。
於是我們對視一眼,哈哈大笑起來。
他帶著期盼問:「你以後會經常來和我玩嗎?」
「當然了!」我拍著胸脯應下「我可是鎮北沈將軍家的嫡長女沈成歌!」
「薛執清,以後我罩著你,沒人敢欺負你!」
這句承諾,我記了一輩子。
我用了十三金將他買下。
那時他滿身狼狽,閉口不談過往。
卻有了一個豔名清來。
水手說,他家族鬥爭失敗,被幾個哥哥放逐。
聽說,他在京都有恩客無數,是有名的角兒。
我氣得牙齒痒痒,當天便放了一通煙花。
所有曾為沈家效忠的S士都趁夜聚集而來。
在我接收惡婆的生意後,終於將他們慢慢收復過來。
我接下一隻來自宮城的信鴿。
從它腿上取信、又燒毀。
海水平靜,我心卻猶如沸水翻滾。
我彎腰拜俯:「今日請諸位前來,隻求務必將薛家家主和薛大公子,S之。」
於是當薛家主心骨都S後,他們突然記起來還有個薛三公子,他們開始大張旗鼓尋找薛執清。
第一次掌官來尋時,我出於私心攔下了。
第二次時,他為了欣怡不惜自毀雙手、甚至恨我入骨,對我惡言相加。
我知道我留不住他了。
於是我默許了,承認了薛執清的蹤跡。
薛家巨船風風火火將他接走。
他看起來矜貴又文雅,宛若天人之姿。
哦。他當時說什麼來著?
他說,
「我唯一愛的人,便是沈家嫡長女沈成歌,她頂頂純善頂頂尊貴,是這世上最好的姑娘。」
他還說,
「羅剎女,你就是我的一條狗。」
可是薛執清。
你怎麼就認不出我呢?
9
再次醒來時,我發現自己在一架寬敞明亮的馬車上。
四周香氣繚繞,女子纖細的手指輕拂過我的額頭,露出腕間價值不菲的手镯。
她撫著心口,長舒一口氣:「太好了,總算不發熱了。」
我有些茫然地看著她,卻被她結結實實地彈了個腦瓜。
她嗔怒:「我是玉容啊!你忘記我了?」
玉容。
混沌腦中終於被撕開了一道口子。
我恍惚又想起那日,船靠岸後,薛執清被簇擁而走,我險些被薛家僕從處理,以為自己必S無疑時。
遠處驟然響起馬蹄踏踏聲,一小隊人馬手擎火燭飛馳而來。
一瞬間便將薛家人馬全部包抄。
玉容跨在雪色千裡寶馬上,一張臉豔絕國色,滿臉焦急地看著我。
薛家僕從高聲怒喝:「誰這麼不要命!敢阻攔薛家的事!」
玉容柳眉皺起,亮出令牌,寸步不讓:「吾乃當朝貴妃!見吾令牌,為何不跪!」
薛家猛地一震,互相驚疑地看了一眼,最終還是跪下叩拜。
玉容翻身下馬,一路跑著過來,她不顧我渾身鹹腥,而是小心翼翼地將我護在懷裡,解下鬥篷緊緊將我裹住。
玉容撿起滾落在甲板上的嵌石,深吸一口氣,猛地將它拋擲到海中。
海水翻滾,卷著嵌石不知所蹤。
玉容的手指冰涼,撫過我的臉頰,讓我有些瑟縮。
她低聲安慰。
明明隻有幾個字,卻又像是摻雜著千言萬語。
「別怕,別怕。她不能再傷害你了。」
她眼中水光波動,用力掰過我的臉,喉頭發緊地重復。
「沈成歌,別怕。」
「以後沒有人能夠傷害你。」
10
玉容將這些年調查沈家被滅的所有證據都交給了我。
裡面涉及了江北梁家。
還有薛家。
當年,是江北梁家恨我家功高震主,妄圖取而代之。
他竟和隔壁薛家串聯,偽造了文書,指正我爹與外敵勾結。
讓我家背上了莫須有的罪名。
一夜之間!
我沈家上下一百八十二人!全部S於那場抄家火海!
S了惡婆之後,我偶然聽說。
江北梁家被人構陷,罪名如山,也被抄家滅口了。
可惜,梁家最小的男公子,隻有五歲。
他被家裡的忠僕護送,鑽狗洞逃走了。
堯州多水,逃亡必走水路。
於是我日日夜夜蟄伏在水路必經的港口。
隻為了S了他,絕之後快。
蟄伏的這段時間,我假意繼承惡婆的人牙子生意。
實則都將那些可憐的奴隸放了。
天地之大,我能給予的,隻有臨別前一頓魚餐。
吃過這頓魚餐,便是天高海闊,任憑君走。
每次送別他們時,我都會將他們的身契還給他們。
他們哭著不肯走。
我卻早已揮手,囑咐道:「千裡河山,盡去追逐,切莫回頭,隻當大夢一場。」
他們踏上一艘艘小船,小船蕩波,帶他們駛向堯都、京都、嵐都……
人生海海,不復相見。
玉容也是我放走的奴隸。
我撩開馬車的轎簾,入眼街道寬闊,熱鬧繁雜。
我問:「這是哪兒?」
玉容握住我的手,輕笑:
「這裡是京都。」
「沈成歌,我帶你回家了。」
11
玉容要帶我狀告天子。
她說,當今天子少年英雄,對她很是恩寵。
隻要我將拿到的證據冊子交給他,一陳當年冤情。
他必定會還我一個公道。
我點點頭,緊緊握著那本冊子,緊張激動到渾身發抖。
苦苦背了十幾年的仇恨終於能夠有個結果。
我很沒出息地想哭。
清風拂過,卷起我臉邊的轎簾。
街邊人群熙熙攘攘,閃過一個舉止怪異的人。
她單腿趴在地上,頭發汙垢,看不出面貌。
下一瞬,她卻猛地將自己摔在馬車前面,SS扒住車邊。
馬車趔趄,晃得我有些頭暈。
玉容皺了皺眉,掀開簾子:「發生何事?」
怪人生猛地撲上來,用頭用力地頂住我的小腹,長長的指甲嵌入我的肉裡,嘴裡啊嗚亂叫。
我急忙將冊子收起來,卻被她猛地扯住,撕成半截。
我看著那承載著希望的半截冊子。
有什麼東西「轟」地一聲在我腦中炸開了。
我摸出剁骨刀,一下一下砍在怪人的脊背上,近乎瘋魔:「還給我!你還給我!」
他卻將冊子撕碎嚼爛,盡數吞進肚子裡。
抬頭的瞬間,我看清了她的臉。
是欣怡。
她咧著嘴,眼白多得嚇人,後背早就被我砍得血肉模糊,卻還像感受不到疼痛一樣,吐著血沫說話:「羅剎女,你現在是什麼心情?」
「憑什麼!憑什麼你事事如願高我一等?」
「你在乎的,我偏偏要毀掉!我就是不讓你如願!」
欣怡抽動了幾下,最後S魚般趴在了地上,徹底一動不動。
她這次是真的S透了。
玉容將她一腳踹遠了點。
臉上惱怒:「她真是個不知好歹的!若不是遇到了你,她今日的結局恐怕隻早不晚!」
「蠢笨又愚勇,她怎麼不想想,若你真的是牙婆,她怎麼沒有在你手裡被採生折割?至於等到今天嗎!」
採生折割,是職業乞丐中最歹毒兇惡的一種,人為地制造一些殘廢或者怪物,借住同情獲得討錢。
她從海中逃走後,遇到了真正的牙婆,被折斷雙腿,丟在街上行乞。
玉容還在吩咐侍從處理她的屍體。
我卻一個字都聽不進去了。
我看著手中那本斷成兩半的冊子。
忽然覺得,夢中一直蕩的那架秋千。
忽然斷了繩索。
我在空中呼救尖叫。
卻再沒有人能聽到我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