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我停下手中的動作,回身對上他的眸子。
他讓碎玉和全禾都候在了院門口,這方寸之間,隻有我們兩個人,他緩緩走向我,接過我手裡的雜草。
「皇上這是在對臣妾表白心跡嗎?」
「是。」
這話語裡沒有蜜意濃情,倒像是在發布一道旨意。
我輕笑了一聲,低著頭走得離他更近一些,竭力在抬頭之前將眼睛裡的那團水汽壓回心底。
「皇上一定也對姐姐說過類似的話吧?姐姐對皇上如何,您心裡應該最清楚,她的結局,臣妾看到了。她現在就躺在這兒,躺了八個寒暑春秋。」
「那是她罪有應得。」
「罪有應得?」
「就是任盈盈害S了傾珏。」
我不可置信地開口:「姐姐不是那樣的人。」
「不是那樣的人?朕當初也覺得,你姐姐也隻是潑辣一些,任性一些,所以很多事情,朕隻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就是因為朕的這份忍耐,讓朕失去了最心愛的女人。」他將手中的雜草捆成一團,扔到了旁邊的竹林,拿出了一方絲帕,細細擦著自己的手。
「傾珏在靈懷入王府之前就已經在東宮,準確地說,從朕重新回到褚國,做了太子,她就一直在朕身邊。
「而你姐姐,朕對她的印象,其實並不是很深,隻是在邺國做質子的時候,有過幾面之緣,她就說自己喜歡朕,這樣大膽的女子,實在是少見。
「回國之後,朕根基尚淺,先皇有意聯姻,朕別無選擇,隻能順承上意。
「靈懷入東宮之後,朕自認為待她不薄,她與傾珏之間的相處也還算愉快。先皇離世前半年,傾珏有了身孕,朕很高興,可就在四個月後,她喝了一碗膳房燉的湯,就意外早產,血崩而亡。而這種連銀針都試不出來的毒,來自你們邺國。
「朕當時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傾珏在我懷裡停止呼吸,一屍兩命。」
畢濯眼眶微紅,話語裡帶著深深的絕望和憎惡。
「所以,皇上沒有問過姐姐,就直接認定她是兇手?」
「當時同一時間在膳房煎藥的人,是太子妃房中的下人。事實就擺在眼前,還用問嗎?」
「那皇上還在等什麼?為什麼還不S了臣妾以泄心頭之恨?」
「靈懷是靈懷,你是你。」
「不,靈懷是我的姐姐,我是她的妹妹。我這輩子,都是她的妹妹。」
「朕不在乎。」
「之前張玄臣還讓臣妾S了您。」
「你數日之前,剛剛救過朕。」
「所以皇上現在是要對臣妾手下留情嗎?」
「如果朕說是,你會怎麼做?」
我看向姐姐的墳茔,暗暗做了一個決定。
「那臣妾想為自己爭取一下。」
面前的男人快步走上前,拉過我的手,用剛才的絲帕輕輕掃過我指尖的每一寸肌膚。
「朕今日帶你來,就是想告訴你,朕並未錯S你姐姐。但過去的樁樁件件,都已經過去了,朕要的,是未來。」
他收起了絲帕,手指穿過我的指縫,與我十指相扣。抬步拉著我向寺門走去。
回味著剛才畢濯的那句話,我的眉頭蹙得更深,腦海裡閃過無數零星的畫面,過去的真的就能過去嗎?
他在踏出清淨寺的前一刻停下了腳步。全禾和碎玉就在門外不遠處。
他似是要抓住我們二人獨處的最後機會,接著試探道:「沅沅,你能明白朕的用意嗎?」
這是他第一次如此喚我的名字,帶著迷人的尾音,他一步一步逼近,將我納入他龐大的身影之下。
按下心頭的萬千思緒,我回握住他的大掌,像以前一樣,細聲攀上他的脖頸,在他的耳邊細聲呵氣:「臣妾明白。」
終是得到了令他滿意的回答,他跨著大步,拉著我向外走去。
身後的寺門緩緩關閉,我回身望向重門掩映的那一方天地。
姐姐當年歡歡喜喜嫁給畢濯的時候,絕對不曾設想過,最後等待自己的,是月影殘照,青燈孤墳。
趁我還有機會,哪怕有一線生機,我也要抓住它,以待來日,徐徐圖之。
34
褚歷十二年二月初一,褚王畢濯下旨審理丞相與兵部侍郎密謀造反一案。
案桌前的男人一勺一勺飲著紅參銀耳桂棗湯,一舉一動都令人賞心悅目。
我坐在他身旁,將他那怡然自得的神情、盡收眼底,暗暗感慨:「臣妾這次也算是九S一生了。」
面前的男人沒停下手中的動作,一碗補湯很快就要見底,見他沒什麼反應,我仍舊沒放棄,接著探問道:「皇上不打算賞臣妾點什麼以示安慰嗎?」
他放下手中的碗盞,接過身旁候著的宮婢準備的帕子,一邊擦著唇角一邊似笑非笑地瞧了我一眼:「難得你也會找朕要東西,說吧,想讓朕怎麼補償你?」
「臣妾請求見丞相一面。」
殿內本就安靜,我的話音剛落,便聽見不知何處傳來了深深吸氣的聲音。
畢濯眼中的笑意也瞬間消散殆盡。
「別人都避之不及,你好大的膽子。」
我堅持道:「張玄臣到底是臣妾名義上的哥哥。」
「哥哥?你拿他當哥哥,他可未必拿你當妹妹。」
這些我當然知道,可有些事情,還是當面問清楚比較好。
「臣妾想去送他最後一程。」
面前的人吐了一口濁氣,似是讀懂了我話語間的執著:「朕準你見他最後一面,但你也該明白,這一次朕不會再對他手下留情。」
「臣妾明白。」
天牢裡的光線晦暗不明,陽光透過潮湿高牆的小窗照進牢房,反射出空氣中浮動著的塵埃。我站在柵欄之外,看著茅草堆上閉著眼盤腿而坐的張玄臣,腦海裡浮現的是多年之前,第一次見他的情景。
「玄臣,這是你妹妹,張沅。」老丞相滿臉慈愛地向他介紹著我,可面前人的眼中沒有絲毫的善意。
「父親,兒子活了十九年,第一次聽說自己還有個妹妹。」
「玄臣!」
「兒子還有公務在身,先行告退了。」
他甚至都沒看我一眼,徑自越過了我們一行人,出了府。
離去的那個人,一身白袍,衣袂飄飄,步履穩健,發冠高束,身姿清朗。
此後的四年之間,他留給我最多的,就是這樣的背影。
鼻尖微酸,我閉了眼,命人將牢門打開。
「微臣給元妃娘娘請安。」
張玄臣似是早就知道我會來,話語間的敵意也消失得無影無蹤,倒像是與相交多年的好友寒暄一般。
我朝碎玉使了個眼色,她點頭從侍從的手中拿過準備好的膳食,送至他面前。
「我們之間,到底是為何才會走到現在這步田地?」
他執著筷子的手一滯,微微抬頭:「微臣不明白娘娘在說什麼。」
面前的人狀態並不是很好,嘴唇蒼白,臉頰上還有一道深深的血痕,囚服上也沾了很多穢物。
「你真的不明白?」我搖了搖頭,苦笑了一聲,「三年之前,如果沒有你設計的那場宮宴,我現在,該是你張玄臣的妻子。
「這是老丞相的遺願,你以為你命人三緘其口,我就不會知道了嗎?
「到他S,你都在忤逆他。」
他聞言放下了筷子,又換回了正襟危坐的模樣:「娘娘今日來,如果是想舊事重提,那還是請回吧。」
「張玄臣,你的心究竟是什麼做的?你心裡,就隻容得下祁聖錦一人嗎?」
「娘娘說笑了,微臣心裡怎敢有皇後娘娘?」
「那我呢?你拿我當什麼?」
他抬起頭,盯著我眼中的波光粼粼,沒有絲毫愧疚之意。
「避而不答?不如本宮來幫你回答吧,我是一顆被你廢棄的棋子,我的S活對你來說根本無足輕重。
「可你早該清醒地意識到,S了我,祁聖錦也不可能再回到你身邊。」
「原來娘娘一直以為,微臣隻是為了舊愛才會如此嗎?」
眼睛微眯,我側頭打量著他滿臉不屑的神情。
難道不隻是因為祁聖錦?還有什麼是我不知道的秘密?
我朝他走近,躬身在他耳側低語:「知道你為什麼會失敗嗎?因為你防備了最不該防備的人,眼睜睜看著你的棋子走入敵人的懷抱的感覺,很不好受吧?」
他擺了擺手,起身朝我行了禮:「娘娘也不必再試探了,落到如今這步田地,一切都是臣罪有應得。」
我將隱藏在華袍之下的手攥得很緊,鋒利的指甲嵌進肉裡,借助切膚的痛感,才能稍稍恢復一些神志。
「你還是不打算告訴我真相。」
「什麼是真相?如果一切還有轉圜的餘地,真相才有存在的意義。」
他睇著我,仿佛在看一個陌生人。
忽然覺得自己很可悲,即使是現在的他,手無縛雞之力,再沒有翻身的可能,可我還是沒辦法拿他怎麼樣。
「我會向皇上求情,留下丞相府中幾十口人的性命。」
「不勞娘娘費心,微臣自有打算。」
「你以為,你現在還有跟皇上講條件的資本嗎?」
「微臣沒有,但微臣家父有。」
「老丞相?」
張玄臣的眼神陡然凌厲,低沉著聲音強調:「這是他欠張家的。」
天牢之外,總是充滿無限可能與生機,陽光傾灑在各處,可總有些昏暗之處是這份溫暖無法觸及的。
我抬頭環顧四面高聳的城牆,綿延不盡的蒼穹被囚禁在這片四四方方的天地之中。
往後,過盡千帆的風流往事,古銅鏡中的繁容花黃,夢裡姽婳的紅妝,心頭縈繞的頹唐,都將被歲月塵封,悉數埋葬。
35
庭訊司的動作很快,十日之後,就將事情的原委調查清楚呈報給了畢濯。
而後,畢濯親自去見了張玄臣一面。
褚歷天啟十二年三月二十三,褚王畢濯下旨賜S見溪、張玄臣和兵部侍郎,餘黨盡數誅滅九族,丞相府餘下三十一人全部變賣為奴,驅逐出境,永世不得回崇陽城。
看來,張玄臣真的說服了畢濯,保住了丞相府剩下的無辜性命。
盡管我已經有了心理準備,可拿到聖旨的時候,我的手依然止不住地顫抖。
碎玉從殿門外進來,手中拿著一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