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放下孩子,放開!」
我像被蛇咬了一樣激烈反應著搶下兩個孩子,連拐杖都扔了。
四妮五寶被我護在懷裡,我當時肯定像極了護崽兒的母雞,
大妮她們從屋裡一股腦兒出來,大妮著急得一隻腳都沒脫鞋。
四妮手撫著我的胸前,安撫著我。
「別害怕,這是劉叔叔,老來玩,舉高高可好玩了。」
「你是誰?以前沒見過。」
「我糟老婆子流浪來的。」
「從哪裡來的,怎麼來的,幾個人來的?」
四妮臉上老大不高興:「這又不是警察局,問大娘幹嘛,大娘腦子老壞了,跟五寶一樣。」
那男人愣住了,幹笑一聲,孤兒院裡留個孤老婆子,是招華招英能幹出來的事。
男人撿起來我掉在地上的棍子,拍拍雪:「大娘哪根腿不好使啊!」
四妮白了男人一眼:「你還說大哥不會說話呢,你也不會說話,哪有人問哪根腿不好使的!」
四妮也越來越像個小大人了。
我接過拐杖:「其實是我的腰有毛病,我直不起腰。」
我們往堂屋裡走,招華招英剛剛去出晚攤兒,得有四五個小時才回來。
那男人,從兜裡掏出一個信封來:「從鎮政府回來,把孤兒院的救濟款拿來了。」
那是個再尋常不過的米黃信封,可我看到了和信封一起從兜裡拿出來的還有證兒,公安的證兒。
男人隨即又裝回兜裡了。
我本能地害怕起來,又在胸腔憋住一口氣,強讓自己鎮定下來。
盡管內心已經如臨大敵波濤洶湧,表面上也隻是比平常更木訥了一些而已。
我顫巍巍地倒水:「出去一會手都凍僵了,你來遠不遠啊?」
「我和我老婆騎車來的,她給孩兒們買糖去了。」
「我的天吶雪這麼大,鞋都湿透了。」
一個高調豪放又喜慶的女人聲音由遠及近地一直到屋裡。
真耳熟,我扭頭看,一隻手推開門挎著笸籮進來。
燕子,竟然是燕子。
我猛然記起來,同行的女人說過,燕子的男人是公安。
我和燕子對視的一霎,燕子就認出我來了。
燕子拉著我左瞧右瞧,把遇到我的事竹筒倒豆子似的說出來。
她男人聽得聚精會神地。
「你上廁所跑丟了可把我擔心壞了,怕你傻傻瘋瘋地遭罪,幸好你是到了這,不然別人沒那麼好心收留你。」
燕子拉著我的手,她是好心的女人,好心到會擔心一個初次見面髒傻瘋老婆子。
「你們什麼時間見的?」
「趕集的時候,逢十,十號還是二十來著,哦,十號那個集。」
燕子說十號,其實大大咧咧的燕子記錯了。
我們是二十號那個集市相見的。
燕子說十號的時候,我隱約感覺她男人松了口氣似的。
「我沒聽跟我說過遇見大娘這茬。」
「你除了能聽見我報菜名還能聽見什麼,快起來,把白菜芹菜都給我報過來。」
燕子開始擇菜,邊擇菜邊說話。聽她說話很享受,她講話既潑辣又溫柔。
聽她說,她男人老劉和招華招英關系很好,前幾年孤兒院實在辦不下去了,他男人還親自去給幾個大孩子張羅了活計,孤兒院裡就剩下小孩兒們。
大妮出去玩了。
燕子一臉正色道:「最近不能出去玩,剛有個害人全家的S人犯被警察槍斃了,沒能審問成,保不齊還有同伙。」
「什麼,S人全家的犯人,槍斃了?」我神經驟緊,想問又不太敢問。
抓住我肯定也是把我斃了。
「清水鄉一戶姓汪的。」
「啊?」
「全家都S了,老頭子老太太,兒子閨女。」
「怎麼找到兇手的?」
「汪家開養雞場,有錢著呢,他兒子和一個二流子搞高利貸,那二流子強J幼女進去了五年呢。」
「啊,後來?」
「還是我家老劉查到那二流子身上的呢,進監獄也改不了那吃喝嫖賭的毛病,幾個公安去抓他,他看見公安就跑,還想開車軋人呢!」
「這麼狠?」
「不是人玩意,公安開槍就把他給斃了!」
我驚訝的張大了嘴,幾個妮兒也好奇的湊過頭來。
「老劉去審問賭場的人,都說那二流子早八百年就想弄S養雞場一家人了,喝醉了酒天天說。」
我心裡思量著,這個二流子算是替我背了一口鍋。
「那警察沒查出什麼別的來?」
「沒法查呀,養雞場的兒媳婦一看家裡人就剩她和她兒子了,忙著卷家裡的錢回娘家,S了人剛過了兩宿,把家裡能賣的全收拾賣了。」
「全賣了,一件不剩?」
「就剩下牆了,老劉還把她關了兩天。」
「為什麼要關她?」
「老劉說破壞現場的都得關起來,我也不知道為什麼,S了人的屋子還不讓動了。」
我心裡一塊大石落了地,什麼東西都沒了,什麼都沒了就幹淨了。
我蹲坐在地上長舒了一口氣,心裡圍繞著的最後一絲陰雲也徹底散去。
我與我前半生,到底是割裂開來。
招華招英回來了。
「天凍S人了,也沒個人,晚攤再也不去了。」
招英邊說邊向臥室走,她要換一件外套。
我走進去,看著招英:「我以後安安心心在這,好好地再活個百八十歲。」
「怎麼了,之前不安心啊?」
「是更安心了。」
「老太太又冒傻氣嘍,快出去吃點飯,餓S我了。」
鍋蓋冒著蒸騰的白汽,我看見十八歲的我扎著兩根馬尾辮,含蓄地歪頭對我笑。
我遲來的二十二年,終究續上了。
番外:二妮蔣麗麗視角
趙大娘來孤兒院好幾年了,一直是我和趙大娘睡。
趙大娘也說:
「最喜歡和二妮睡覺啦,哦不,蔣麗麗同學。」
現在我高中要住校了,我得收拾床被去學校宿舍了。
我不舍得走。
其實跟趙大娘睡也挺累的,她腰不好,總是弓著身子,夜裡翻身總把我被子拉走
睡得正香呢。
嗖——露屁股啦。
趙大娘似乎特別執著於平均分這個事,
什麼飯菜零食都要五個孩子一個一份兒。
招英總會說:「大妮大孩子了,吃的多,多拿點桃酥。」
趙大娘正色道:「越多孩子越要平分,厚此薄彼,孩子們長久了必然是不樂意的。」
招英邊洗手邊笑,
「沒想到啊,我們小老太太還能說出來成語來呢,不簡單吶。」
我從小學習不上不下的,趙大娘總是睡前考考我。
小娃娃時抽古詩讓我背,剛學了乘法表就拉著我口算,氣得我好幾次不想和她一個被窩。
晚上考完了我,趙大娘似乎掌握了點老師的竅門。白天就去考其他幾個妮兒。
一大家子圍著桌子亂竄,逮到誰就考誰。
趙大娘挺出乎我意料的。
語文、數學她似乎都會一點,我畫的第一個圓是她教我的。
她認認真真地畫圓,像個學生。
趙大娘總是特別認真地幫我們幾個孩子裱書皮、買本子。
有次趙大娘看大妮兒的書本,合上書,有點惋惜地說:
「這些我老太婆都看不懂了。」
開學過不了多久天就涼了。
招英和趙大娘還要縫一床厚褥子給我帶上。
她倆一左一右就跟比賽似的。
當時大妮出去上學住校她倆也是這樣。
大妮很爭氣,大學考得很好,趙大娘摸著大妮的頭哭的淚水漣漣。
嘴裡呢喃著:
「好呀,考出去奔前程,我們大妮以後肯定都是好日子。」
正縫著被子呢,趙大娘忽然抬起頭來。
「我想去二妮學校看看,行不行?」
招英頭也沒抬。
「去唄, 反正招華買了小汽車了,到學校用不了好幾個小時了, 咱幾個擠一擠。」
很快就開學了, 那天微微有點風。
吹著可涼快了,都來送我上高中。
大哥招華車裡差點擠爆了, 趙大娘一下車就被震驚到了。
「現在的學校都這麼好呀!」
我沒時間陪他們慢慢聊天了,我背著書包到公告欄裡看教室。
教室裡教務主任發了校服、分配了宿舍。
我穿上校服外套, 飛奔出去。
遠遠地就望見趙大娘在長椅邊站著張望, 跟小孩似的咧著嘴。
看我一蹦三高的跑過去, 趙大娘便拄著拐杖一起去宿舍樓一邊摸著我的校服。
「二妮真好看, 穿校服真漂亮, 又漂亮又精神。」
幸好我的宿舍樓在一樓,不然人多趙大娘拄著拐杖還真上不去。
大姐招英去給我收拾床鋪了,我帶著趙大娘在學校裡亂晃。
高一開學。
我倆穿過烏烏泱泱的人群,走在常青樹邊。
趙大娘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和興頭,非要繼續轉,我摁著她肩膀讓她在長椅上坐會兒。
趙大娘雖然坐下了, 可還饒有興趣地看著過往的學生。
我端詳著她, 忽而發現她老了許多。
頭上生出來許多白發, 在黑發裡逐漸藏不住顯現出來。
手指逐漸粗糙,更緊的握住拐杖把兒,可是眼神卻神採奕奕,透露出光亮神採。
充滿渴求地望著校園裡的一草一木。
趙大娘發現我在看她,
「蔣麗麗小同學,你在想什麼啊?」
我撒嬌把頭靠在趙大娘身上, 很不著調地說。
「小老太婆同學,你想跟我一塊上學嗎?」
「想啊?」
「哈哈哈哈哈哈!」
趙大娘抓住我的手, 靠著我的腦袋。
「二妮兒, 命是自己的,你得為自己好好活兒。」
「這兒我還能不知道啊,我肯定好好學習啊, 我會跟大妮一樣,去上大學。」
趙大娘跟個小孩一樣玩著我的手。
「過自己想過的日子, 孩兒, 要是有人說你什麼, 不要往心裡去。」
孤兒院的孩子總免不了被沒教養的孩子中傷。
我早不在意了。
「小老太婆別念啦,我蔣麗麗有多厲害你不知道啊。」
小老太婆笑得前後仰, 又扶住僵硬的腰,
「你年輕時候肯定可好看了。」
我一直這麼覺得, 今天不自覺就說出來了。
趙大娘眼睛大而亮,笑起來眉眼彎彎, 幹幹淨淨的臉蛋兒,雖然有皺紋,但顯得更和藹可親。
年輕時候肯定是大美人。
趙大娘歪著頭, 想了想:
「我上學那會兒, 是有不少人說我好看來著。」
她說這話的神情很不一樣,
不像是在想自己幾十年前事,像是在想上輩子的事。
在我今後的幾十年裡, 乃至趙大娘去世之後,我仍能記起趙大娘那個眼神。
眼神裡飽經風霜、又溫柔平和,又堅定到倔強固執的地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