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順著我手指的方向,黎溫如遭雷擊,目眦欲裂。
那如爛肉般的老婦竟是他母親!他方才竟沒有認出,叫她這樣倉促狼狽地過身了!
含恨而終!
黎溫渾身抖起來,念及陛下跟前,他強壓怒氣,隻覺公主確實是跋扈囂張。
不過是掛個外室子,抬個平妻,竟引出這S母之仇!著實可恨!
待日後他步步高升做了大將軍,必要這毒婦——
「將軍與本宮三年夫妻情誼,本宮多加忍耐,卻叫黎家得寸進尺,打傷軟禁公主,妄圖混淆皇家血脈!」
我每說一條,黎溫的眉頭就皺得越重,滿臉恨意遮都遮不住。
「也罷,當初看將軍有將帥之才,本宮才助你平步青雲,沒想到卻叫你懷恨在心。既如此,不如重新降職回百夫長吧。」
「本宮這就休書一封,放你回鄉娶妻,叫你父子團圓,如何?」
黎溫被那孤魂野鬼哄得脾氣忒大,不顧皇帝,大聲呵斥。
「華清,你未免欺人太甚!當初我與卿卿情投意合,是你強取豪奪,貶妻為妾在先。我母親對你敬重有加,即便稍有口角,如何你便生生打S了去!」
看來是很不服了。
我點點頭。
「那麼,當初本宮問你可願婚嫁,你怎麼喜不自勝的便答應了?」
「你一個無功勳,無家世,武功也不出類拔萃的小白臉,怎麼我提議為你調任做御前侍衛,你又肯了?」
4
這譏諷實在辛辣,黎溫很快就心虛得不敢正視我。
「貪圖富貴,停妻再娶,害一個清白的女郎不清不楚地跟了你,違背你伯父的臨終所託,這些不都是你的作為嗎?」
這出笑話已經看得我意興闌珊。
我是長公主,我就是皇權。
我要做什麼,哪裡還需要和他解釋?
我朝皇帝看了一眼,他便反應過來。
「傳朕旨意,黎家虐打軟禁公主,混淆皇家血脈,停妻再娶,不敬君上,御前失儀,本該抄家流放嶺南,終生不得入京觐見——」
剛醒來的公爹流出兩行濁淚,半生辛勞,好不容易過上幾年富貴日子,也被自己作沒了。
他痛呼一聲,這次是徹底暈S過去了。
黎溫那一臉不服也變成了惶恐。
好不容易爬到雲端又重重跌下,這種極致的落差感讓他心如油煎。
滿腔野心抱負,瞬間成了沒用的痴心妄想。
「但念及黎溫侍奉公主三年,兼之相山平亂有功,貶為七品致果校尉,下月底前趕赴嶺南赴職,黎家軍虎符上交,不得延誤。」
如今早就不是剛坐龍椅,要將帥平亂的時候了。
皇帝治下還算安定,就那麼幾個能立功勳的機會,世家搶都搶不過來,哪裡會輪到這個已經被踢出權力中心圈的棄子?
何況京中聞風而動,看到黎家主力黎溫倒臺,那些依附公主府才有的一官半職本就是躺著送錢的肥差,更是會被人落井下石撸下來。
樹倒猢狲散,隻怕黎家這支主脈非但不會被族裡接納包容,還會被迅速避嫌切割。
黎溫終於不顧禮儀地跌坐在地。
皇帝戲也看完了,回去批奏折,留我在勤政殿和我的前夫君兩兩相望。
誠然,比起被公主厭棄,名聲被毀,失去黎家軍這支他辛苦栽培、訓練有素的精英部隊,才算是真正切斷了他的後路。
沒有兵權的將軍,算什麼將軍?
不過是為他人做嫁衣罷了。
「華清,你演得真好,把我們大家都蒙蔽過去。我嘔心瀝血從老牌將門和寒門裡挖出來的鐵血軍隊,轉眼就到了你的手裡。但是我和他們朝夕相處,他們隻認我這一個將軍!」
黎溫猶作困獸之鬥,不甘地看著我。
像是三年裡第一次看清我是個什麼人物,忽地嘔出一大口血來。
「這三年,你看著我被婆母刁難,看著公爹漠視不管,看著你妹妹囂張跋扈口出狂言,自己享受著公主的名利和青梅恩恩愛愛,你應該很得意把我這個貴人拉入泥潭的感覺才對啊?」我朝他歪頭笑了笑。
「所以你輕敵自負,也怨不得我。成王敗寇,不過如此。」
黎溫沉默了一會兒,被這番話指摘得無從辯駁,隻是猶不S心。
「你真的,從未愛過我嗎?」
「這重要嗎?」
我這番操作,被外界認為是忍辱負重布局三年,瞬間把我之前糊塗痴愚的名聲扭轉了過來。
他們終於又想起,新帝哗變那日有老臣寧S不臣服,要撞柱明節,卻被我一劍挑斷了頭顱的手段。
我這個長公主,可是我自己掙出來的。
5
沒了黎家那一大幫不速之客,綠玉的笑容都多了起來。
為了慶賀我脫離苦海,她竟一次性網羅了十二個面首給我。
大部分是世家出身的次子或庶子,學過正統的君子六藝,文能陪我曲水流觴,武能帶我射箭投壺,都好過黎溫那個動不動就生氣的莽夫。
那孤魂野鬼淘到孤本古玩要同他分享,他隻會覺得長公主高高在上,言說臣幼時家貧,別說書法家的畫作了,就是偷拿主家少爺不要的炭筆學字,都會被怒罵一通。
心疼得那孤魂野鬼連連道歉,又是送錢又是賠禮,黎溫扭曲的臉色才好起來。
要我說,這就是門不當戶不對的下場。
世家子弟沒落了才叫寒門,黎溫一個奴才秧子,徵兵起家,大字不識幾個。
一和他分享什麼認知外的事物隻會加重他的自卑,叫他覺得受辱。
如今他終於不用再屈辱地忍受公主府的富貴生活了,卻巴巴地湊到我跟前,夜扣公主府的大門,一副不開門就賴著不走的賤樣。
綠玉罵也罵不走,怕擾民,隻能捏著鼻子把人放進來。
一進來,他就看到侍郎家的小公子衣衫單薄地跪坐在我身邊,喂我喝米酒。
我則躺在尚書府庶子的腿上,有一口沒一口地吃點荔枝解乏。
屋子裡的地龍燒得暖烘烘的,一點也不像黎家人被趕到外頭臨時租的宅子,陰冷潮湿。
黎溫因為溫暖而舒緩的眉頭,在聽到屋裡的靡靡之音就變得很不好看。
「華清,你我才和離不過數日,你就這幅姿態、廣納面首,成何體統?」
侍郎家的小公子柳眉倒豎,衝在我前頭。
「黎校尉,公主的名諱豈是你能直呼的?皇家做事,就是體統。你一個下堂夫,關你什麼事?」
下堂夫,我沒忍住笑了一下。
「真有意思。」
我抿了口清甜的果酒,便起身與他唇齒相依,交換喝了盞皮杯。
氣得黎溫更加無法自處,口不擇言。
「我之前,好歹是正經的將帥,和你這樣出賣色相的小倌可不一樣!」
說罷,他一刻也忍不了了。
「華清,我知道你還在生我的氣,你實在是用不著拿這樣的人來和我做戲。既然你容不下卿卿,好歹收了祿兒,他年紀小早就認你做了母親,你怎麼忍心母子分離?」
說罷,他身後小小的男孩兒黎祿被他著急地推到我面前。
男孩兒臉色一閃而過嫌惡之色,卻還是恭恭敬敬地向我叩頭。
「祿兒拜見母親。」
世上居然還真有不怕S的蠢貨,抄家都沒能把他腦子裡的水衝幹淨。
難道我就很適合去做那種熱臉貼人冷屁股、跪著求人收錢的蠢貨嗎?
一旁被我罵得抬不起頭的孤魂野鬼瑟瑟發抖。
「既然這麼厭惡仇視我這個長公主,怎麼還有臉想繼承我的財產呢?」
我裝作親昵的樣子把那小孩拉到跟前,抱著他,溫聲細語。
「你不是該更恨你爹爹嗎?為了富貴,把發妻貶作妾都不如的外室,東躲西躲不能見人,還害得你和生母不能見面。如今把你要來,也不是心疼你,不過是拿你做垂S掙扎的工具而已。」
祿兒被這一席話氣得心胸起伏,呼吸不穩。
到底是小孩兒,他終於忍不住用力推開我的擁抱。
在黎溫驚慌的表情中,狠狠撞向他,往外頭跑去。
「我恨你!我恨你們所有人!」
黎溫又顧及孩子別出事,又恨他不按計劃來,瞪了我一眼。
「華清,你果真是個冷心冷肺的女人,我真是看錯你了!」
邊說,他還很有氣節地甩袖想走,卻被我攔住了。
我朝一旁委屈巴巴的小公子努努嘴。
「不是被罵做小倌了嗎?去讓他看看,被自己嘴裡的小倌打得頭破血流,好不好笑?」
小公子驚喜地直點頭,生怕我反悔,立時跳到黎溫身邊。
打得那叫一個迫不及待,拳拳到肉。
6
年關在即,皇帝一紙詔書召回西北江家軍,令他帶著虎符回京駐扎,隻說是為了護衛京麓。
其實就是變相地逼他上交虎符,返還兵權的意思。
皇帝不方便動手,我手下的暗衛去西北摸過底。
三十萬兵馬,江成翡帶了二十萬回來,留十萬駐扎,還算乖覺。
和皇帝對完賬,在高樓上看完了江成翡這少年將軍也許是最後一次風光回京的俊俏模樣,我帶著亂吃飛醋的侍郎家小公子回府。
這回,碰上的是黎溫那位東躲西藏的外室祝三娘。
她穿的,還是我送給黎月的一身宮裝。
十二破蘇繡裙,紅裝素裹,雪染青絲,儼然一個我見猶憐的病美人。
祝三娘遠遠見著公主車架,納頭便拜。
「從前種種,都是三娘貪心不足、不知天高地厚,還請公主念在同溫郎夫妻一場,放他一條生路!」
真是奇也怪哉,那孤魂野鬼到底讓他們欺負得多好拿捏了,才叫這幫人一個接一個地來我面前犯蠢?
我嘆氣。
「祝三娘,無官身的平民亂穿宮中服飾,論律當鞭笞三十,你知不知道?」
她本就單薄的身子一抖,窘迫地抓著心愛的裙子,似乎想把自己藏起來。
我卻沒停下。
「你頭上那支九鳳來儀的金步搖,耳邊的兩顆紫色東珠耳墜,身上這件十二破裙,腳上那雙珍珠繡鞋,全是歷年各地的貢品送到了我宮裡,我穿不完送給黎月,她再轉贈給你的,你不知道?」
外室偷竊宮中衣飾的案子也就是前段時間的事,風波才歇,祝三娘不會不知道。
我看著她隱隱發白的臉色和搖搖欲墜的身形,已經沒心思跟她說什麼是你夫君沒用,才會一家老小軟飯硬吃之類的好話。
反正她跟那孤魂野鬼是一個路數,滿腦子愛來愛去的,沒個深沉。
「再說了,你今天來求我,無非是想把我高高架起逼我應許,但是陛下旨意一下再無更改的餘地。何況,本宮已經夠仁慈了,不是嗎?」
「天子一怒,伏屍百萬,流血千裡,你難道非要鬧得……」
我看著祝三娘不安的神色,慢慢吐出後面幾個字,「株連九族?」
她嚇得腿一軟,這下子倒是沒有什麼這痛那痛,非得黎溫來治個一晚上叫水七八回的壞毛病了。
磕起頭來又脆又響。
跪得這麼快,我看著她磕破了的漂亮臉蛋,心裡實在是無趣,幹脆歪招一出。
「你要是真喜歡你那個郎君,不如變賣家產回故裡做點小本買賣。我看他心比天高目光短淺,斷了仕途也決計不肯彎腰經商,你們家到時候還得靠你撐著。屆時一家老小仰仗你鼻息,他還能鬧到哪兒去?」
祝三娘愣了會兒, 才問:「要是那樣, 溫郎還愛我麼?」
我滿不在乎。
「人在你手裡, 逃不出去,愛不愛的重要嗎?」
就像這許多年,祝三娘失了清白和名聲,隻能無名無姓跟在黎溫身後做外室。
黎溫真的在乎祝三娘愛他的話,鬧上天去也該給她一個名分,好歹讓她後半輩子有依靠。
他有這麼做嗎?
沒有。
祝三娘隻能依附他, 所以百依百順。
而他,也已經得到了自己想要的,這就夠了。
祝三娘暗淡的眸子慢慢亮了起來, 三跪九叩。
「多謝公主大恩大德!」
打發走了這麻煩的一家子, 我終於能過上幾天舒服日子,後來又斷斷續續納了不少郎君。
侍郎家的小公子仗著先侍奉我,做盡了正頭娘子的做派。
給那些郎君們排班, 要他們請安,還煞有其事地要給我做侍寢的綠頭牌。
我見他管得井井有條, 又慣會撒嬌賣痴,順手抬了抬他母家的官位, 也就隨他去了。
一切都解決完畢, 隻剩我身邊呆兮兮的孤魂野鬼。
她S得早, 寒冬臘月還穿著那單薄的破裙子。
她同我說,她來自一個不同的時代, 卻遠遠沒有我看得清楚。
她父親重男輕女, 在她之前還有四個姐姐,不是送人了,就是早早結婚換了彩禮。
那時她學都沒讀完就南下打工做苦活,就因為沒有, 所以格外渴求父母的愛。
一朝看到了一個話本,寫的是一個長公主把她的郎君一步步抬起,她的郎君卻百般苛待, 隻有她S了才追悔莫及的故事。
所以她決定好好感化黎溫, 她想要書裡描述過的那樣純粹而深厚的愛意。
沒想到, 太容易得到的東西並不被珍惜。
即便是長公主, 也會被愛情所傷。
直到我出現, 她才看見了困局的另一種解法。
女性獨立則天地皆寬, 隻要我不把選擇權交到別人手裡, 就不會給別人傷害我的機會。
孤魂野鬼被薩滿送走的時候,我問她,你叫什麼名字。
她愣了一會兒, 告訴我。
「以前, 我叫許招娣。現在我給自己取了個名字,許立,不破不立的許立。謝謝你,華清, 你讓我知道,公主不是一定要等待王子的救贖,也許她隻是需要一把更鋒利的寶劍。」
(完)